日暮镇位于日暮森林的边陲,是从文明进入到野蛮的最后一寸屏障。到这里来的,除了那些在刀刃上舔血的佣兵,便是将性命挂在枪尖上的试炼者了。在修行世界,修为并非代表着一切,能力是从实践经验上培养起来的,只有手上沾过温热的血,那些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们才会知道,今后该要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与曾经世界有所不同的生命。
很多修行者的第一次杀戮始于日暮森林,但更多人也将最后的一口气息留在了这里,没人统计过进入此地未能出来的有多少人,成千上万,或者干脆是无可计数?修炼者以灵兽为资源、衣被,而灵兽同样以闯入它们家园的修者为食,每年丧生于刀刃下的灵兽几乎可以与被吞食的修者数量相等,日暮森林以这种方式维护着人与非人之间的平衡。
因此,有一点必须要承认,那些在街头贩卖的还没有睁开眼睛的幼小灵兽无异于人类的婴儿,而那些鲜血淋淋的皮毛与白骨实际上是人的皮与骨。
刚一踏进那残破不堪的城门,云飞便下意识的觉得,他眼前的这一座用皮骨铺路、以汗血浇灌的城池,是七区九县三十二城镇之中最为衰败的一座。
“说来你也许不信,但是日暮镇的确是你能叫上名字的地方里数一数二的富裕地。”一眼瞥到他嫌恶的表情,叶未央语气浮夸的解释道。“三不管的地区自然也有它的规则,而且由于不受束缚,发展的空间和方向更加数不胜数。而且它可是这48个地域中唯一一个不交赋税的城镇。”
云飞曾经学习过国家的经济组成。赋税可谓是国家存在的支柱,任何地区、任何人都无法逃脱赋税的笼罩,凡人、修者皆无例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是如果说有一个地方被拒收赋税的话,那么这个地方……就已经不能算是国家的一部分了!
“不交赋税……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得意的啊?”云飞摇了摇头,两人并排走进泛出血腥与腐臭味的破烂城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已经,算得上是进入日暮森林的边缘了。”
刚刚进入日暮镇还没有一刻钟,云飞便发现叶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两人身边。他穿着一身黑衣,戴在头上的兜帽遮住了眼睛,很有世外高人的色彩,身边的云靛儿也被换上了一身男装,束起头发来,眨着略带青色的眼对他一通傻笑。
“团长不是说‘暗中观察’吗?”云飞拍了一把叶未央,那傻子这才注意到自家哥哥竟然冒出了头来。
“日暮镇不比寻常地方,恶徒盛行,蛮不讲理。我出来镇一镇那些不安分的,也省得你们与其遭遇。”叶阑的语气很轻慢,似乎浑然不在意,但云飞知道他比任何人都重视这件事情。
“假如,我们不小心与一些恶徒遭遇了,会怎样呢?”
仿佛是在回应云飞的疑问,旁边贩卖幼兽的摊子忽然间出现争执,他们只看见那摊主从旁边抄起一只明晃晃的菜刀往买者头上剁去,那个刚刚还叫嚣的光头见惹不起,身子一闪避开那汹汹而来的菜刀,却被摊主反手抓住手腕,“咔”的一声,瞬间卸下了一整只胳膊!
不知争端是因何而起,也不知双方孰对孰错,甚至连他们呼喊的语句都没听清楚,云飞只看到一大股鲜血像喷泉一样,从那个光头的断臂上喷了出来。下一瞬间,只听见那光头口中爆发出一阵不成形的怒吼,离弦的箭一般扑了上去,用仅剩的一只胳膊按住摊主,张嘴就往那人的喉咙上撕咬去!
国都里的人都带一张君子的脸,就连那里的狗都文质彬彬,相互见面的时候只礼貌的闻闻屁股,叫声温柔,吠不露齿,因此即便是狗子打架云飞也很少见到。但是他这次亲眼看到了两个人在地上如野兽一般的撕扯、抓咬,阴阳二气“乒乒乓乓”的碰撞,就像是无数雪亮犬齿忘乎所以的交错,它们以撕裂对方为目的,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别看热闹,走了。”叶阑从来不是怕事之人,但在那个时候他却拉了云飞和叶未央一把,挤出人群,从小路往另一条街道上去了。“这不是战斗,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斗殴’而已,而且在日暮镇,游手好闲之徒最喜欢这种混乱,他们会在其间推波助澜,将其演变为群战。而且这些亡命之徒一旦下手便是杀手,只要你们置于人群之中,就很容易受伤。”
在日暮镇,每天最容易发生的只有两件事:杀与被杀。这里的人与外人不同,这里的修者也与外面的修者相异。人,要符合道德的准则,对待杀伐需要考虑再三;而修者需要符合国家的准则,不可不杀亦不可滥杀。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里的修者,算不上修者;这里的人,也不是人。
“团长,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地方。”在这里,云飞有一种置身于野兽笼子之中的感觉,他本能的想要快速离开。
“今天天色晚了,明天吧。”叶阑看了看渐进黄昏的天,“这里的夜晚虽然可怖,但毕竟是人间,你如去过日暮森林便可知,那里的夜,才是真正‘非人’的夜。”
莫名其妙的,一个叶阑话末的 “夜”字让云飞一下子想到了妖夜,记忆
刹那间如同泄洪的江水,滔滔不绝的奔腾出来。云飞告诉他的三个大墓中,一个在日暮森林泻湖边,一个在未名教东郊,还有一个就在这日暮镇中。分别有三个月了,他找到妖皇之墓了吗?或者说会不会真的那么巧合,在这混乱无极的日暮镇上,又会偶遇?
当日夜,群星隐耀,山岳无声。云飞和叶未央窝在一个日暮镇边缘的客栈之中,百无聊赖的将茶水中浮起来的茶叶挑到桌面上。叶阑留下一句“置办物品”就带着云靛儿走了,还命令他们说什么也不能离开客栈,到街头闲逛。
“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外面的花花世界。”叶未央拄着脸,含着口茶水呜呜啦啦的抱怨着。“不是说日暮镇是男人的天堂吗?我们现在就是被天堂拒绝的男人。”
“你就老实待着,歇一会儿吧。”叶阑怕这个弟弟不听话,临走前嘱咐了云飞盯住他。“放你出去你要干嘛?吃?喝?嫖?赌?这里活跃的人你又不是没看到,你怎么吃得下,喝的稳,嫖的快活,赌的尽兴?不如就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等团长回来,我们明天出了这里,就去‘永安区’,那一个大区中有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怎会比不得一个小小的城镇?”
“小朋友,你这就是不了解成人的世界了。”叶未央懒洋洋的歪在一只胳膊上,抬起眼睛对他说。“你觉得吃就是大快朵颐,喝透彻心脾,嫖就是温香软玉,赌就是一掷千金?古人说,‘食色,性也。’有些人天性喜吃喝,就是剩饭残羹、雨露冷水也挑剔不得;有些人天性喜嫖赌,即便是雌猪母猴,两人对弈也自得其乐。所以不达到‘优秀’的标准干脆不玩乐?这是被什么嬷嬷奶奶管教的傻了吧?”
“简直……无理取闹!”其实云飞很想据理力争的反驳他,但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怎样说出来,所以干脆摆出赌气的姿势。也许是因为当时他觉得,叶未央虽然平日里有些傻癫癫的,但是他这时的话,也不无道理吧?
当然叶未央也并非真的傻子,他看出了云飞的理亏,并以此为乐,一遍一遍的反问他,直到把云飞问的烦了,扬手一个茶杯扣到他的头上,里面浑浊的茶底混着茶叶,从他的发中淌了下来。
“这孩子,怎么说着说着就动手呢。”叶未央赶紧挣扎着把头上湿漉漉的东西掸下去,用运转阴阳二气烘干。这时候,客栈古旧的木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当然,如果是平常的开门也不值得惊奇,毕竟客栈又不是他们一家租下的,有人来来往往很正常,但是这一次开门,云飞和叶未央都警觉的抬起了脑袋,因为在那“吱呀”一声之后,根本没有人进来!
“是人吗?还是风?”叶未央轻声低语道。他们住的客栈地处偏远,客人稀少,因此在哪“吱呀”一声响后,整个大厅的十几个人,二十几双眼睛都一起黏到了门上。
门外本是没动静的,但是那门却莫名其妙的开了,人们都觉得诡异,没人去问。半晌,从那黝黑黑的黑夜里,悄悄探进来一半黑色头发的人头来。
“找人,不好意思。”那人笑嘻嘻的探进来半个身子跟众人打了个招呼,两只黑晶晶的大眼睛叽里咕噜的乱转着。
云飞长叹口气,一只手盖在眼睛上假装看不见。叶未央这边眼睛里瞬间放出一阵闪电光,单手支着头,懒洋洋的往桌子上一倚:
“妞儿,找爷呢?”
上官玲玲看到了这边,顿时眼睛鄙视的一眯,假装看不见他。“云大哥!你还记得我吗?”她蹦蹦跳跳的跑过来。
“她怎么知道你名字的?”叶未央用胳膊肘怼了云飞一下,很不满的哼哼一句。
不说云飞也知道,这丫头八成是出了金银殿堂就开始跟踪他们了。既然这样的话,她也应该知道叶阑保护他们的事情,所以赶在团长出门的时候露头。
“云大哥,哎呦,我们真有缘分,在这儿看到我,是不是很开心啊?”上官玲玲扒在他们的桌沿上,下巴搁在手背上,眼巴巴的望着云飞。
“你不觉得我们也很有缘分吗?我一眼就看到你了不是?”叶未央一脸坏笑的凑过来。
上官玲玲瞪了他一眼,完全不想说话。她转脸对云飞笑道。“云大哥,我都‘有缘千里来相会’了,你也不请我坐坐,看茶呀?”
云飞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当然如果按照他自己的意思,就赶紧赶这丫头走,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她明明就是在打着那大人参的主意!
但是自己的意思是如此,他又不能不考虑到叶未央的意思。那人喜欢她,自己又不瞎,自然看得出来。
云飞揉了揉眉心,感觉到了头疼。“上官玲玲啊,我知道你的意思。一来,我们身边的那位出去置办些东西,随时都可能回来;二来,你就是一直跟着我们,跟到未名教,我也不会把那只人参给你的。”
“你们要去未名教呀?”上官玲玲机灵的捕捉到了云飞话语中的信息,眨了眨长睫毛的大眼睛。
云飞绷起了嘴,挑了挑眉毛。“怎样?”
“我也要去未名教,道友。”她起身,坐在云飞对面,笑的不
怀好意起来。
云飞眯起眼睛来,这女子比他想的还要难对付。他双手撑着桌子,两只眼睛认真的盯着她。
“我们同行吧?”上官玲玲款款的说道。“反正入教之后,我们就是同窗,现在提出这个邀请,不过分吧?”
云飞的身子向前倾斜,那一双眼睛仍然逼视这她。半晌,他缓缓的说道:
“你认为,有着入教令,就一定能进入未名教?”
上官玲玲笑了,她的模样虽然不动人,但这一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甚是好看。“这话倒是我想问你们的,那家伙虽然是化灵境界,但没有伴生物,先天落后人一步;而你……云飞,极致初探,我真的更加好奇,想问:‘你认为,有着入教令,就一定能进入未名教?’”
云飞听闻叶阑说过,如果想进入未名教,除了入教令这个“门槛”,还需要进行一场全员比试。这比试,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因为是在所有人中淘汰百分之五。它的简单之处在于,成为这胜利的百分之九十五很容易,但难处在于,如何让修为低浅的自己,不“被”成为那淘汰的百分之五。
云飞思量一会儿,笑了。这丫头比他想的要聪明,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而且她也有足够的资本 “威胁”自己:假如不好好做朋友的话,就在全员比试中把你这个小小的极致初探一脚踢出去!云飞他笑着说:“你是上官家的女子,怎么有闲心管起我们这些平民的去留了?”
上官玲玲的眼神忽然凌厉了一下。她一把抓住云飞的手,就在后者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股信息冲到了他的脑海之中:温飞卿,蓝田县,18201。
“你……”云飞惊起,差点带翻了桌子。
“的确,我不是上官……”上官玲玲撇开头。
“你……是在叶未央的后一个!”云飞的瞳孔疏忽放大,好像见到了什么世间的不得了之事。“你的号码,在叶未央的后一个!他也是在蓝田县注册的台土,是18200啊!”
“啊?”上官玲玲的那一刻的表情极为戏剧性,既懵逼又怀疑。
“啊?”叶未央也跟着啊。
“你‘啊’什么?”云飞怼了他一下。
“我没注意到哦。”叶未央一脸诧异的望着上官玲玲,默默的伸出手来。“再握一个?”
反观上官玲玲,一脸看鬼的眼神看着他们。“你……难道不应该惊讶于我的名字吗?”
“……哦,名字,对哦……”云飞一脸正色的点了点头。 “你叫……温飞卿是吧?嗯,名字挺好听的,正好跟人相反。”
云飞不知道她那一脸紧张是为什么,只得不咸不淡的评价一下。
“你……不和你争辩!”上官玲玲翻了翻眼睛,云飞没露出她想象中的惊讶表情,她感到有些失败。“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不是上官家的人吗?”
“你告诉他了?”上官玲玲忽然想到什么,锐利的眼神刺向叶未央,后者摊了摊手。
“我知道你不是上官家的人,一早就知道。”云飞翻看着许久未剪的指甲,说的有点心不在焉。“我也知道你为什么冒充上官家的女儿。”
上官玲玲的眼睛瞪的大大的,她完全不敢相信。
“你无非是想挂上个修炼世家的名号罢了,而岭南戴家向来行事猖狂,树敌无数;蓝田玉家人丁稀少,力量式微;西川黄安内部复杂,你又搞不懂;而北冥上官家族神秘而又强大,足以让人望而却步,因此一个叫温飞卿的人才决定改姓‘上官’。”
叶未央眼珠子溜溜的转,云飞说的这些连他都未尝听过。
“而上官家族,”云飞继续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你却不知,其中的长老是多么精明,早就知道这种形势下会有些心怀鬼胎,或者狐假虎威的人冒充,败坏其名声,扰乱其秩序,因此他们规定:上官家一律人等,不得在外以上官姓氏相称!”
“真的假的啊?”叶未央听着挺玄乎的。“所以你的意思是,还有很多像那丫头一般的人,冒充上官之名?”
云飞微微一笑。“北方的环境一直不太平,而上官又是北方的地头蛇、土皇帝,自然有人觊觎着‘树大好乘凉’,沾沾那姓氏的光。”他看到上官玲玲沮丧的叹了口气。“不过你若是真的执着于修炼世家的姓氏,我建议你姓‘黄安’,那不是一个家族,而是一个组织,庞大,但却鱼龙混杂,缺少管理,姓这个姓氏的人大多互相并不认识,就像你自称是‘未名教’或“凌云教”的弟子一样。”
“哎?”上官玲玲眼睛一亮,云飞这是在安慰她吗?“那……我以后就叫‘黄安玲玲’了?”
“呵,”云飞笑了一声。“你见过哪个人姓‘黄安’二字的?那里面,内门的姓‘黄’,外门的姓‘安’,还要以十年为一辈来讲究犯字,嗯,别说,这十年内还真的是犯‘玉’字,不过你也要注意‘玲玲’是否和这十年中的其他人名字冲突……哎,你怎么了?”
自从那次后,温飞卿对于换姓之事只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