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怀心事的回去之后,一推门,就看见介琰忙的满头大汗,端着药碗往屋里走。
他一直粗心大意,哪儿是个伺候人的主儿。眼看着介琰一个手滑,差点将那碗跌落打翻。阿蛮眼尖手快,连忙上前接住,滚烫的药汁子倒是一大半直接泼到了她手背上。
“嘶!“
阿蛮疼的不由的心一抽,下意识便想松手丢掉。可知道这药材中很多都是极为难寻的地宝,便咬着牙,忍住了钻心的疼,疾步快走,将那药碗放在了院子的石桌上。
“快给我瞧瞧。”介琰直接拽过她的手,看着半个手掌都跟着红肿起来,急忙从将她手拽到一边假山清泉下,直接按了进去。蹙着眉头:“你这丫头,果真傻了不成?烫了就松手,还握的这么紧,手要不要了?”
阿蛮却道:“西屋的药材一天天的下去,眼看都要见底了,师父寻到新的了吗?”
两年前,洛英刚刚病倒的时候,墨门,周家,卫国等各个势力送来的珍贵药材堆成小山。周行特意收拾出来西边一个屋来装这些董茜茜,而昨儿阿蛮去取的时候,看着已经没有多少了。
“这些东西,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师父。”阿蛮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不想叫我担心。可你也不能什么都自己扛着。”
“没什么好扛的。”介琰嬉皮笑脸:“你师父可是名士呢。”
“那我问你。”阿蛮毫不犹豫的打断了他的话:“你腕子上的那串血珀珠串去哪儿了?”
介琰下意识的缩回自己的手,表情讪讪:“昨儿洗澡,摘下来忘了带。”
“不止是昨儿吧。”
阿蛮毫不客气的拆穿:“我记得三天前,洛英的药材中缺少一味雪莲时,你说出去一趟,可回来,那珠串就不见了。”
介琰没想到她竟然将一切都看的清楚明白,知道再说谎大抵也是骗不过去的,有些无奈:“洛英的身子现在全靠药顶着,若是因为少几味药而前功尽弃,别说我了,就是你,你心里能过得去?”
阿蛮沉默片刻,直言道:“师父就跟我交个底吧,墨门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
介琰大惊:“你,你怎么会问这个。”
“难道不是吗?”阿蛮苦笑:“墨门好歹也是大家,洛英又是巨子掌上明珠,不至于这点都拿不出。况且洛英身子羸弱,即便是再信任周行,也是应该将洛英接回墨门,周行通往照顾才是。可现在女儿病重,却不见双亲,二来师父竟然将心爱之物都贱卖了......”
话已至此,后面不必细言。
他大吃一惊,知道小徒弟聪慧,却不想聪明至此。再一想,许多事情也不必瞒她,左右她也不会牵涉其中,便挑拣了一两件事知晓于她。
但凡大家,也许被朝臣君王认可,百姓爱戴,广为传颂,方可成名,乃至成圣。墨门虽在多年前一战成名,却在后来的争斗中渐渐式微,退隐墨山之中。
如今的几国之中,齐国推崇儒家,卫陈以道家为尊,无为而治。而墨家已经被君王所弃,消亡与否,不过百年间。
而当初去墨门求学的学子之中,不乏出生尊贵后裔。也有那为了博一前程而苦心钻研之人。眼看师门落魄,有交集为师门东奔西走,希望再次辉煌的,也有愿意随遇而安,离开这大争之世的淡泊名利之人。
一时之间,墨门成了众矢之的,便是巨子,也无法在躲清静,只有挺身而出,主持大局。
但其分裂,不过早晚之事。
说完这些之后,介琰也不胜唏嘘:“两派之中,都是自幼将小师妹宠着长大的。若是叫她看了此下光景,心中还不知多难受。师父师娘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叫她留在卫国。”
“至于银钱。”介琰苦笑,似乎是回忆起了自己从前的岁月,眼神中带着一丝怅然与无奈:“墨门要求自给自足,便是师父也要每日跟着我们一起下田劳作,师娘带着周围妇人一起纺线织纱,小师妹的病却跟堵不住口的大坝一般,需要无尽的银钱来填,说了,也只能叫他们再添一件烦心事罢了。”
说话的时候,介琰的心头是有些难受的。
那是他的童年啊,师父师母,就如同父母一般,纵然将他驱逐了墨门,但在他心中,也是希望他们能越来越好。
世间万事,总是难料。
“师父。”
阿蛮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来的时候,舅舅特意赠了百金,一会儿我守着洛英,你出去都换了药材回来吧。”
“那怎么能行。”
别看介琰这个人平常有些没溜儿,不过还是有些底线的:“怎么能用你的钱呢,你也不容易,周王畿我也不了解。你一个女孩儿,身上留些钱傍身,总是好的。”
“师父留下吧。”阿蛮轻声轻语:“我在那边很好,舅舅舅母待我都很好,并没有什么需要用钱的。”
“再说。”
她看了一眼屋里,眼中晦涩不明,压低了声音:“周行被他给派出去了,一时半会儿,估计很难回来了。”
“什么?”
介琰的声音猛然拔高,吓的阿蛮赶紧伸手,他这才发觉,赶紧回头,看屋内并无动静。不禁变了脸色,恶狠狠道:“是卫瑄那小子?”
虽然不愿听他名字,但阿蛮还是点了点头:“嗯。”
“我就知道这小子不怀好意!”介琰陡然起身,浑身充满了怒意:“我去找他,叫他赶紧把傻大个人给还回来。洛英的治疗现在正是要紧时候,人走了怎么能行?”
“我已经去找过了。”
阿蛮起身,将他拦住,叹气:“师父,我估摸周行现在已经走远了,咱们就算追也追不上。更何况,就算追上,周行那个人,大义与小义,还真不知道他会怎么选呢。”
“不行!”
介琰的脸色很难看:“老子就算是用打的,拽的,也要把他给弄回来。”
阿蛮有些不解,按理说介琰不是这般胡搅蛮缠的人。可在看到他愤怒的面色下,眼底那带着深深的悲哀之色,不禁心头一惊:“师父,是不是洛英她......”
介琰的身子紧绷,好似一张弓已经拉到了最满,浑身愤怒的火焰,蓄势待发。
而他眼底的悲凉,令答案昭然若揭。
她捂住了嘴,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不愿相信自己猜破了答案,又希望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她胡思乱想的。
良久,他终于无力的垂下了头。
“阿蛮。”
介琰的嘴唇微微发抖,头顶的阴影将整张脸掩埋,看不出一点情绪。
“洛英她,没几天了。”
“咣当!”
石桌上的药碗突然从中炸裂,浓褐色的汤药流了一桌,最后蜿蜒成一条线,顺着桌子,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
“你别让她知道。”
介琰的声音很淡,忽然又抽了一下:“其实,洛英她自己也知道,这孩子,反过来还安慰我。说她现在每天活着也是受罪,那些针扎的她疼极了,每一次扎进去,她的心都跟着哆嗦一次。那药也苦的很,一直苦到心窝里。可是为了咱们,她只能笑着往下咽,因为她舍不得,舍不得看到咱们脸上难过的神情,那会让她更难过的。”
阿蛮早已经是泪如雨下。
“她说,就算走了,也知道咱们不会忘记她的,一辈子都会将她留在心中。对不住的,就是她阿爹阿娘了,还不知道他们听到会有多难受。好在她这会儿不再墨门,他们看不到她这般要死不活的样子,也不必每天都沉甸甸的。”
“别说了。”
阿蛮抽泣着阻止:“师父,别说了。”
再说下去,她怕她会说出洛英的那个小秘密。
“好,不说了。”介琰望着已经蹲在地上的她,悲凉中带着一丝复杂,想要说什么,却终于忍住:“药没了,我再去熬一碗。阿蛮,一会儿别哭了,去陪陪她吧。”
阿蛮蹲在地上,将自己紧紧抱住,哭的像个孩子一样无助。
这是她的第一个朋友啊。
她到现在还记得:那一日,睡得迷迷糊糊的她爬起来,一出屋子便看到了惊为天人的洛英,梳着好看的辫子,打扮的很是娇俏。歪着脑袋问她:”你去告诉介琰,就说洛英来了。“
那时,她还是隐隐带着一丝敌意的。可后来她跟着自己身后——这姑娘一看便娇生惯养的。她也就存了一番折腾她的心思。谁知道她咬着唇,竟然一言不发,直到最后崴了脚,才一下子哭出来。
她哭了,她的心头便有些释然啊了。好似是报复了她瞧见自己凌乱不整的模样,又像是终于找回了场子——在碧山,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相逢一瞬间,便已经为日后的不解之缘垫下了基础。
那些往事,一幕幕重现在脑中。明明他们都还是花一样的年纪,正待绽放,却忽然告诉她。其中一朵,已经开到荼蘼。
天色逐渐暗下来,直到夜的凉风侵入,使得她心头更加冰凉,阿蛮才站起身。
她的眼泪已经干了,是流干还是被风吹干,无从得知。不过刚走到门口,就被身后人拉住了。
“擦把脸,换个表情。”一回头,是介琰望着她,小声道:“瞧你现在这一副悲怆的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一样。”
一想到洛英说的话,定然也是不想叫自己难过,才隐瞒的。阿蛮勉强的微微抽动嘴角,却因为那笑容过于僵硬,感觉自己脸都跟着难受起来。
介琰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药递给她:“去吧,你们姐妹俩也好好说说心里话。估摸她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是不能对我讲的。面对你,或许她更能说出口一些。”
然后,替她推开了面前的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