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信诚和表弟那夜离开上海,上了意大利邮船,前往内地而去。船在大海上航行,直奔宁波码头。大海上,天是淡蓝色的,海是深蓝色的,一切都是那样辽阔,那样明净。大海上夕阳的光辉也显得特别柔和、特别瑰丽、特别明媚。宁波港在夕阳的光辉里像金子一样的华美。整个城市那五光十色的、光彩夺目的电灯、煤气灯、霓虹灯好像是在与绚烂的落日和晚霞争丽斗妍。宁波的市民,有一股宁静平安的景象。
丁信诚和表弟上了码头,在宁波的临江小苑上饱饱地吃了一顿饭,在那里住了一天,走了几条街,发现宁波这地方上海人很多。为了寻找罗苡,他和表弟商量,住了下来。
一个星期过后,丁信诚找遍了宁波城,没有探听到罗家的踪迹,也就没有必要再住下去,只好坐上火车,抵达南昌。他们在南昌火车站下了火车,走出车站,在街上买了几份报纸,到旅社开房休息。丁信诚看到报上登载了国民政府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江西分校招考学生的广告。他动了心,既然探寻罗苡无着,不如学军事上前线杀敌报国为好。他把广告给表弟看了,两人决定报考。
丁信诚给四川的丁老先生和丁母写家信,向父母禀告他已进军校,曹光华也写家信,信上只说自己平安,买卖得手,不敢把考入军校的事写上去,怕日伪人员,检查非沦陷区邮件,循信追踪,家人遭殃。
军校校方曾向重庆调查,得知丁信诚家确在重庆,还经营着不小的建筑公司。
重庆丁家接到丁小开的信,犹如晴天霹雳,震惊异常。丁师母爱子心切,捶胸顿足大哭。她想:儿子进军校,将来毕业当小军官,一定会派到前方去打仗,同日本人的飞机大炮打交道,那多危险。丁师母越想越急,越担心。她和丁先生吵着,要到江西去劝阻儿子,带她回重庆。丁先生懂得大义,沉着。等丁师母大风大雨哭闹过后,对她开导说:“信诚脾气,向来倔强,他认为合乎大道理,是正当的事,他就要做,谁也阻挡不住。儿子大了,他有自己的主见同自由。现在他要从军,打日本人,国家大义,我们阻拦他,说不出有啥理由,给别人晓得,还说是我们不爱国。你想想,别人的儿子去打仗保卫国家,你的儿子,同样是中国人,就不能去打仗?道理上说不过去!你的内侄,不是也去了吗,年轻人想法差不多。做人,也应该有血性,有大丈夫气概,我有个儿子,当兵抗日,是个男子汉,我感到自豪,信诚上军校,是他自己愿意,你急有啥用,让他去吧,譬如,我同你没有生这个儿子,也是要过的。”
丁母哭着说:“你讲话讲得轻巧,生儿子,十月怀胎,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养到这样大,多不容易!打仗,一颗子弹,一秒钟,性命就报销,我怎么舍得。”丁先生说:“我也舍不得。不过,国难嘛,抗日救国,是国民应尽义务,舍不得,也要舍得。小家庭要服从大国家。东洋人打过来,大家都呒没好日子过,难道你愿意当亡国奴。我说,太太,算了算了,不要急,不要担心,心放开,儿孙自有儿孙福,讲来讲去,都怪东洋人,害得我丁家,卖房子,卖小汽车,到重庆来挤公共汽车。信诚去打仗,是有危险,但也有不少人是活着回来的。”
呜呜,丁师母只是哭。丁先生两天没有去公司上班,公司重大决策,由秘书到丁家请示定夺。
他在家苦劝丁师母,夫妻俩愁容相对。最后,丁师母听了丁先生的爱国大义劝说,总算是勉强想通了。
陆军军官学校,学制本来是三年,其中入伍生半年。但非常时期,军官分校,学制缩短,暂定一年半,入伍期为三个月。丁信诚和表弟进军校入了伍,他们学唱的第一支军歌歌名是《军人好,国之宝》:
当兵好,当兵好,起得早,睡得早,团结、协作、爱护民众,军人要记牢。铁的纪律真需要,身体强,精神好、技术高、胆气豪,国家以我强,主权以我保,捍卫祖国,冲锋陷阵传捷报,民族精神我代表。当兵好,当兵好,军人好,国之宝。
三个月入伍期严格的士兵生活,使丁信诚和表弟,成了雄纠纠气昂昂的普通一兵。
学校学生生活,十五个月,很快过去。他俩都学炮兵,毕业了被分配到两个番号不同的正规部队任少尉排长。部队防区不同,他和表弟,从此离别。
一年半之后,丁信诚听闻,他表弟任职的部队,在一次正面堵击日军进攻防守区激战中,副师长以下官兵,伤亡惨重,阵地守住了,但战斗员只剩下五分之一,该师奉命,移交防区给友军,撤回后方,接收师管区新兵补训处拨来兵员,补充整训。表弟曹光华,已经阵亡,尸骨难找。
两年半战斗的日日夜夜,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因丁信诚作战英勇顽强,善于利用地形地物,隐蔽自己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他以战功不断晋升,到他在一次战役被敌空军轰炸不幸受伤时,他已是中校炮兵营营长了。
丁信诚从战地野战病院被辗转送到衡阳军医院治疗。丁家得讯,丁师母又向丁先生哭闹,她要到衡阳看儿子,丁先生被逼无法,只好同意。他派了一个年轻力壮办事机敏的职员陈先生,陪着丁师母从重庆起程。
深夜,寒风刺骨,丁师母陈先生到达衡阳。战时旅行虽然更为辛苦劳累,但丁师母在旅馆只半醒半睡地休息了三个多小时,就睡不着了,心焦地坐等天亮。好不容易捱到早晨七时,她就叫起了住在另一房间的陈先生,吃过早餐,她在街上店铺买了很多营养食品和柑橘等带着,坐轿子到军医院,陈先生年轻不好意思坐轿,随之步行。
医院病房,丁师母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儿子。她流着泪说:“我总算见到你了。信诚,你不知道,你在前方打仗,我做妈妈的,每时每刻都惦记着你,没一天,放得下心。”
丁信诚见妈妈从遥远的重庆,闯危险,顶风雨到衡阳来看他,他动情地说:“我不是好好地躺在床上享福吗,妈妈。”丁母听儿子说享福,她想,你作战负伤卧床医治,还说享福,她更是欷歔。
丁母说:“我从重庆来,路上都亏陈先生照顾。”信诚说:“陈先生,偏劳偏劳,非常感谢。妈妈,陈先生不曾到过衡阳,你应该让他上街看看。”丁母说:“陈先生,你一路来,也很辛苦了,今天起身又早,没有好好的休息过。现在你回旅馆休息,或者上街逛逛。我在这里,你就不用操心了。”
陈先生说:“那么,我先走,你们多谈谈。”军医院的病房,是征借民间宗祠祠堂、房子临时布置的。病房大小不一,丁信诚的病房,有十多张床位,通躺着伤员。陈先生走了,丁母注意着值班护士,她们为动作不便的伤员,喂药、喂食,端便桶、尿盆、换床上用品……等,工作多极,一刻不停。丁母看了想,在军医院工作的护士,不会有人给额外酬谢礼物。她们的细心服务,纯粹是爱国,为了抗战,多么崇高的岗位。
医官们来查病房,他们诊视伤员,书写病历,跟着来的护士和本室护士,遵照医官吩咐,为伤员们打针、发药,为呻吟连声伤员,清洗伤口、换药、换绷带……经过一番忙碌才走。
丁信诚也被诊视、换药,丁师母在旁看儿子伤处,十分心痛。母子俩谈家事。母亲说:“你爸爸身体还好,天天忙着洽谈业务。审核设计图纸,查看工程进度、质量。重大工程设计,自己动手,做着在上海时候的老一套。还好,局面已经打开,业务蛮忙,我们丁家在离开上海前,让价出卖住宅,委托鲁意斯摩拍卖行拍卖家具、电器、字画、钢琴、照相机、陶瓷等等物件。然后,我们一家和姑妈母女、李妈和阿福全家到了重庆。阿福的媳妇,脾气好、人漂亮朴实,做事勤快,荣生算是有福气,讨了个好家主婆。”
儿子知道,母亲称赞的荣生家主婆就是阿菊,他内心很高兴。他本想把表弟牺牲的事告诉母亲,但他转念,妈听到这噩耗,肯定悲伤并增加对他的担心,那就会妨碍他重返前线,不如不说为好。
从法国回来后的丁信诚,第一次与母亲相聚,在悲喜交集中过去。母亲回到旅馆,要求搬至距离军医院较近的旅馆居住,旅馆大小、房租高低都不论。
丁母换住旅社后,她每天去军医院看望信诚,过了几天,这个病房的值班护士,她就都认识了。
丁师母不时的劝儿子辞职,去重庆,看父亲,帮父亲重振家业。但儿子委婉地答复说:“父亲是要看的,我也想他,家业也是要重振的,但应该在抗战胜利之后,先国后家,待伤愈后,决心重返前线。”母亲询问他,他所属部队驻地,儿子不肯讲。丁母只好私下向护士小姐们探询,告诉她们丁营长是独子,大学毕了业,去过法国留学。又说:“丁营长再去前线,子弹没有眼睛,不会照顾丁家绝后……”护士们听了互相说:“怪不得丁营长待人温文有礼,讲话幽默。和医生们有时用英语交谈。”又说:“丁营长是独子,大学毕业后,本来是有双重资格免服兵身的,他入伍参战是为了爱国。”
女护士们有女性的共同点,同情丁母的慈母心肠,帮她探询到了丁信诚所在部队师部的驻地。
一天,丁母同儿子说,她要去南岳朝山进香,实际上她是瞒了儿子请陈先生陪着她去儿子任职部队的师部,请求师长让丁营长伤愈退役。
丁师母满怀欢喜地指望和陈先生回到衡阳。陈先生还是清闲自在,每天逛街、看报、读小说、看电影、上戏院欣赏当地的湘剧和花鼓戏,领略衡阳的战时景气商业繁荣,排遣等待回重庆的时间。丁母呢,只顾购滋补营养食品给儿子吃,加快他身体复原,母子每天在床榻边闲话家常旧事,战争新闻。闲谈中,丁信诚当然要谈到罗苡,他和妈说了罗苡的学识和贤淑。他还说:他怀念罗苡、双胞胎子女和疼爱外孙的岳母,南京沦陷,可能她们会来内地。
八天过去,丁信诚接到护士给他的师部公文,拆阅之下,是师部通知他退伍的命令。同时军医院也收到同样的公函。
丁信诚看过命令,满腹狐疑地和坐在病床边的母亲说:“奇怪,战争没有结束,师部命令我退伍。”丁母听了心花怒放表面上平淡地说:“退伍不好吗?到重庆做对抗战有利的事情,难道不是救国!”她没有说穿,这是她去了师部面恳师长的结果。丁信诚接命令退伍,丁师母要他去重庆,他点着头说:“我到重庆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登报寻找罗苡。我还是想眼前先在湖南报纸上登个启事试试,也许她们在湖南。”
丁母在这期间先后听了儿子谈说关于罗苡她们的话,她回忆起罗苡不要她可买黄金十两的一千元银行支票和在票背面所写文意,她有所反思。她现在只要儿子不去打仗肯去重庆,她对他的任何请求,都是同意。她还想到,有罗苡和孙子牵着儿子更好,免得他三心两意,要上前方。
丁母当即叫儿子拟了稿。她说,她请陈先生办。她还说,只要能找到媳妇回来团聚,花钱不计较。
在衡阳,丁母撕去了日历四十六张,在湖南省报登载了寻罗苡的启事,没有反应。
丁信诚伤愈,他领到了师部派副官送来发给他的退伍薪饷,他离开军医院的前两天,以师长为首的师部人员来院和他道别,他又自己上街,把全部薪晌买了食物和用品。出院那天,他把三分之一的食品,分赠给同病室疗伤的同胞,他向他们一一握手话别。另外,他把三分之二的有实用价值物件,分送每月仅领取微薄薪饷,为抗日战争在军医院无私辛勤服务的医务和勤务人员,表示他的尊敬和感谢,恋恋不舍地向他们互道珍重,说了再见。
在重庆租赁的砖木结构家具简单两层楼的丁家住宅里,丁家父子历难团聚,丁老看到儿子能在和日军生死战斗的火线上伤愈归来,欣喜万分。丁母当天就把儿子要在报纸上登载启事寻找罗苡的意愿,告诉丁老。丁老说:“你叫信诚写好启事稿给我,我明天到公司就派人去办。”
丁家寻人启事广告见报后的第三天,丁小开接到从成都来的电报,他想他在成都没有同学朋友,一定是罗苡发来的,他迫不及待地用喜极而颤抖的手,拆阅电文:
欣知兄在渝,敬邀述旧,电复,当车接。周治仁。丁信诚看毕,才知道这电报是周治仁给他的,空欢喜了几分钟。失望,颓然坐下。但转念想,战争期间,在大后方,他乡遇故知,饮酒话旧,也是人生快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