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柳顺娘发完飙,又换了迂回战术,她站起身,理了理裙角并不存在的褶子:
“不过话说回来,刘妈妈也是府里的老人,恐是年岁大了,有些地方疏忽也正常。
再说,既然大嫂派刘妈妈来‘渺然居’主事,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弟媳妇也不好落了大嫂的脸面。
只盼你日后再细发些,免得到时候,服侍不好我们这几个半道来的主子是小事,丢了大嫂的脸面才是大事!
不过,池儿院儿里的事情,就不劳妈妈操心了,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是摆设。”
而后,她点了老爷身边的二等丫鬟丝音跟着墨池,又让墨池自己在众丫鬟里再挑选五个。
墨池起身,可当她走到院中,站在众婆子丫鬟小厮面前时,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第二排第三个丫头,圆盘脸、大眼睛,在一众丫鬟中,容貌虽不十分出色,气度却最是沉静平和。
可不就是留在‘子宅’的美玉!
小八将他们送到崇仁坊,便赶回布政坊的‘尚书’府找安亦池复命去了。
墨池离开宜阳前,去‘子宅’找过美玉,但只见到了王妈妈。
不想美玉竟比自己先回长安,还混进了韩府。
安亦池安排的倒是紧凑,走了小八,接上美玉,中间一点儿都不断档。
美玉面色平静淡定、稍稍带些怯懦的看着墨池,眼中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惶恐,仿佛从不认识她。
墨池心内暗笑,倒没发现过,这个总是一本正经、做事也是循规蹈矩的丫头,还有如此好的演技。
待一轮挑选下来,墨池的‘竹里馆’便进了一个婆子六个丫鬟。
婆子便是阿大家的红梅姨,现在叫赵妈妈。
赵妈妈是墨池已过世的亲祖母,墨氏的陪嫁丫头。
墨若璧十岁时,墨氏因病去世。他十五岁,老爷子扶正了姨娘刘氏。不久后,赵妈妈便被刘氏放到大厨房做了杂役总管。说是总管,却没有实权。
柳顺娘问过刘妈妈,知道赵妈妈还是在大厨房当差,当下便让丝音去回了大奶奶,想把赵妈妈要过来。
也不知什么原因,大奶奶听了丝音的禀报,竟未多说一句,便直接应承了。
柳顺娘又给‘渺然居’留了八个丫鬟,两个婆子,四个小厮。
安排好下人,墨若璧正在指挥几个小厮整理箱笼,老爷子身边的老仆韩光过来‘渺然居’,说老爷醒了,让墨若璧带着妻儿去拜见。
墨若璧便带妻儿先去了老爷子的‘鹤鸣堂’。
韩睿文靠在榻上,看起来六十出头,枯瘦的脸上已有了好些皱纹,看见墨若璧的一刹那,他浑浊的双眼中竟渐渐溢出泪来。
墨若璧大哥,太医署医正韩若为侍奉在左右,见此情形,也抹泪直道:
“三弟好狠的心,当年竟留书一封便不辞而别,后来家里才知道,连‘国子监’那边,三弟尚且亲去辞行。
家中是你至亲,却得不到你只字片语的解释。多年来,竟连一封书信也未寄回来过,三弟可是好狠的心啊!”
跪在父亲身后的墨池发现父亲的身躯微微颤抖,她咬咬唇,心疼父亲此时的心痛和无力。
心内却对大伯的话想不出半个字的辩驳。
韩太医自初夏起身子就不大爽利,因为劳心二皇子的病情,一个夏日折腾下来,竟直接病倒在榻上。
前一段时日,长安盛传,韩太医因医治二皇子不利,心焦火盛,加之多年顽疾复发,眼看就要不治。
于是安亦池的父亲、礼部员外郎、也是墨若璧当年在长安的挚友安沐华,便休书一封带给了墨若璧。
墨若璧这才做出携妻带子全家来长安的决定。
韩老爷子身子如风中残烛,虽见到嫡子嫡孙,却无力多说,待墨池姐弟见过祖父,柳顺娘便带着二人先回了‘渺然居’。
韩太医挥挥手,韩若为低头应声‘是’,也出了房门。出去后便合上门,只剩下韩太医和墨若璧留在屋内。
墨若璧跪行几步,到了父亲榻前,恭敬的给韩太医又磕了个头,声音哽咽:“父亲,孩儿不孝,孩儿回来了!”
病榻上,韩太医伸出枯瘦的右手,轻轻的拍了拍墨若璧的肩膀;
“孩子,委屈你了!你不该回来啊!”他声音颤抖,有千种情绪在心中涌动,出口的却只有这一句。
“父亲,孩儿不孝,十五年来每每想起父亲一人独自在长安支撑,孩儿却不能为父亲分担半分,孩儿....”
说到这儿,墨若璧掩面,十五年来,他对父亲的担忧和愧疚,在这一刻爆发到顶点。
“为父不委屈,为父所做一切,虽违背医德,却护住了这一大家子。只是委屈你,明明是个好孩子,却被所有人看成不孝不义之人。”
韩太医说话喘息之声极重,且说一句,便要停顿片刻。
墨若璧伸手抹了把脸,帮父亲调整了靠枕的位置,又帮他在几个穴位上按压了一番。韩太医的神色便轻松了少许。
墨若璧按压完,他神色凝重,看着韩太医认真的问道:“父亲,预言便一定准确吗?”
韩太医神色一惊,他抓住墨若璧的左手:“你可是发现溪儿有异常?”那声音中带着满满的紧张。
墨若璧轻轻摇头,“未有,父亲不必紧张,溪儿您也见到了。
他资质平常,又天生顽劣,哪怕多坐片刻,对他而言也是折磨,那有半分族谱中所说‘生而灵动、性稳寡言、触类旁通’之像?”
韩太医这才放下手,他长叹一声又叮咛道:“三儿,你要多多留意,我韩家几百年来的预言从未出过差错,到你已是韩家十八代。
若有疏忽,你伯父和叔祖父、曾叔祖父,还有你,这么多人放弃自己的姓氏隐姓埋名,可就白白牺牲了。
我韩家,绝不能出此大逆不道之人,让他带累我韩家全族啊!”
看着榻上面如枯槁的老人,墨若璧神色悲戚,他郑重的回复父亲:
“父亲,您老人家但请放心,若真是溪儿,孩儿一定带他远远离开,况且,如今溪儿姓墨,本就不姓韩啊!”
韩太医浑浊的双眼中悲戚之色更重:
“三儿,我韩家的推演之力恐是遭了天谴,如今第十九代,除了溪儿,便再无男丁,如他不是命定之人,需归入我韩家祠堂,为我韩家添枝续脉!”
墨若璧却回答不了,他想起女儿的异常,想起他应承女儿的话。父亲的要求,他恐怕做不到完全答应。
“父亲,二皇子的病真如外界传言一般,过不了这个冬日吗?”墨若璧转移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