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大清早,我便被屋外的嘈杂声闹醒了。醒来的一瞬间迷迷湖湖的唤翠浓,“怎么这么吵?”
然而无人应答,没有翠浓熟悉的柔声软语。
勐然醒悟,我已然被废、逐出徽音殿,不再是那个百宠千娇、侍儿扶起娇无力的的东宫良媛。
怔忪了一会儿,屋外的声音更大了。
似乎是有人在肆无忌惮的喝骂,骂声里还夹杂着一个时而拔高、时而低回的唱小曲儿的声音。
我起身着衣,走到窗前去看。窗上湖着的黄色篾纸不如碧纱窗通透,看不清楚外间情形,索性伸手将窗扇打开了一页,半掩了身子望出去。
外间院子里的情形扑入眼帘:一名身材壮硕的妇人正伸出右手,朝着对面一名斜卧在地的女子额头上用力点着,口中不断咒骂,言辞不堪入耳。
那女子衣饰破旧落魄,却容颜甚美、身段娇娆,对壮妇人的恶毒咒骂仿佛充耳不闻一般,兀自唱着小曲儿,间或做出抬手理妆的动作,对着地上的一滩积水顾影自怜。
只听那壮妇人道:“哟,还当你是辰妃娘娘呢?对镜理妆啦!准备勾引皇上啦!真是个荡妇!都这样了还不忘记想着勾男人。老娘好不容易弄到点儿热水,却让你泼在了地上。惊鸿照影啊,我让你照,我让你照个够!”
说着揪住那名女子的头发、按着她的头朝地上腌臜的积水里去——
我忍不住要叫她住手。却有人比我更快一步。从屋后冲出一名头包布巾的宫人,将那壮妇人推开,转身把那名美貌女子护在了怀里。扭头道:“苏才人,你何必如此辱她!说到底,都是可怜人罢了。”
那壮妇人闻言,停了一瞬,转眼又骂道:“那老娘的可怜是拜谁所赐?还不是她!如不是她对皇上因爱生妒、痴心妄想的去算计元后,惹了柳家,又怎么会跌的这么惨!还带累了与她一宫所居的我!老娘我当年可什么错都没有!”
那宫人低了头,闭口不言。
被称作苏才人的妇人想是又忆起生平恨事,发狠道:“她以为皇上怜她、宠她,她就可以独霸皇上了?她以为她是独一无二、凌驾后宫的辰妃,就可以越过元后去了?皇上为了她,掌掴元后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对元后愧悔,将她废黜!连带我也遭了秧。”
苏才人仰头大笑一阵,又不依不饶的揪住废辰妃的头发,扯着她前后一阵摇晃,对着她的脸唾啐道:“这倒罢了,一同倒霉就是!可凭什么皇上给她送了侍女来,却不管我?若我也有个侍女,怎么会需要自己做粗活、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当年,皇上最夸赞的,就是我的杨柳细腰!”
她说着说着,忽然伤心的“呜呜”哭了起来。
我见她虽然声音粗嘎难听,举止粗鲁凶狠,却不难听出遣词用句中流露出的底蕴。当年她既封为“才人”,自然也曾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可如今浑身上下,哪里还有半点才女佳人的影子了。
明明是四月里的暖和天气,我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苏才人哭几声,把废辰妃磋磨几下。大约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拿袖子擦了擦眼泪,又啐了废辰妃和宫人几口唾沫,自管自的进屋了。
那名宫人想将废辰妃扶起来,可她却不愿意,还是对着那滩积水拨弄头发。直到努力盘出了一个漂亮的发髻来,口中哼唱的竟换了欢快无比的曲调。
我看了眼自己屋里,昨儿个鲁嬷嬷送的用具里有面小小的素面铜镜,普通工未做凋花纹饰,打磨也一般,好在倒是新的。遂走去将那镜子取了,“吱呀”一声打开门扇,在那宫人的注视中走过去,将镜子递了予她。“给她用吧。”
那宫人瞧着我面生,便有些不知所措,尚在犹豫。
废辰妃抬头瞧见镜子,一把抢了过去,喜不自胜的打量起镜中的自己来。不过片刻,又十分宝贝的把镜子裹入怀中,从地上爬起来,飞快的跑进屋里去了。
留下那宫人有些讪讪的躬身向我道谢,问道:“那您呢?”
我忽然怔住——是啊,我比之废辰妃,又有什么底气可言?不过是心底对成曜有着笃信、存着希冀罢了。
宫人以为我没有听清,又问道:“婢子是说,那您用什么呢?”
成曜必定不会让我落到废辰妃这样的境地,他会很快接我出叙秩阁。这么短的时日,没有铜镜,也是无妨的。
然而却不知如何回答她,浅笑摇头,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辰妃,原来她就是让威帝对元后始终愧疚的人。她宠冠后宫之时,我年纪尚小,并不曾留意她的消息。只元后薨逝后,有传闻在官宦人家内卷的只言片语中流露些许。
即便容貌绝美、即便宠冠后宫,如今也沦落至此了。
正胡思乱想,有人轻轻叩门:“良媛,婢子们来陪您了。”
我有些狐疑的去退开门栓,竟是蔻儿与翠浓。见了我便跪下道:“婢子们来晚了。原本昨日就想过来,却被琅华殿的人看得死死地。幸亏有殿下,一早儿便叫小德子送了我们来。”
我拉了她们二人起身,见她们脸唇都青紫不堪,心中难过,“是我不好,带累你们了。”
翠浓摇头道:“婢子知道您心里苦。又在意殿下,才会说了那些话。”
蔻儿也点头道:“这事要怪就应该怪殿下,作甚么不好好待您的一片心。”
我别开蔻儿睁的大大的愤满不解的眼睛,无意中从狭小的窗扇向外看去,却正是废辰妃的屋子。“当日威帝叫人送了侍女给她,也和成曜今日叫你们来,是一样的心情吧?”我喃喃自语。
蔻儿偏头问道:“良媛说什么?”
我叹口气:“昨儿刚在这称呼上吃了这么大的亏,还不长记性。你什么时候能思虑周全、稳重些,我也才能放心了。”
蔻儿吐吐舌头,不好意思的问翠浓:“那我们应该如何?”
翠浓道:“往日曾听赤芙姑姑以小姐称呼主子,我们也随着赤芙姑姑好了。”
蔻儿笑道:“好。这才显得咱们跟主子亲厚,与旁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