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充媛侧耳左右,疾步欺近,五指穿过冷硬铁栏杆,将一物飞快塞到她手中,苍白指节枯枝般箍住她春葱一般的手,上官漫片刻失神,几曾何时,她吴充媛不也是肌肤如玉,却闻吴充媛急切嘱咐:"将这个交给他。"
掌中物血色淋漓,腥味扑鼻,她咬破指头,撕下裙围以血代墨,上官漫心里蓦然一疼:"充媛,你这是..."要以死明志么?
她急急撇脸:"不成。"
吴充媛一张脸煞白如纸:"只有这样他才能好好待我的耀儿,殿下,你一定要帮我。"她缓缓滑下身去,匍匐在地重重磕头:"你一定要帮我!"
嫔向帝姬跪拜,纲常已乱,她慌忙闪身,声音已哽:"充媛——"
上官漫由内侍引着无声移步出来。耀阳小心翼翼迎上去:"姐姐,母亲她...她..."她竟不敢看她,只是嘱咐左右:"用黑幔遮住牢门,让殿下在外面与充媛说话就好。"
内侍称是。
耀阳惊疑:"遮住,为什么要遮住。"
她轻轻按住她肩头:"去吧。"
一刻,她木然立在等了一刻,铁栏杆依旧有枯瘦嶙峋手探出来,那栏杆仿佛隔着生与死,不甘等待死亡来临,她亦静静等待,无能为力的等待一个生命陨逝。
耀阳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被内侍扶着踉跄步出,忽闻狱内一声闷响,内侍尖细嗓音慌乱响在阴暗牢狱里:"吴充媛殁——"尾音长长如风,只灌得双颊发冷。
耀阳闻言,双眼一翻,晕过去。她上前抢一步托住她纤弱的身子,她这样小,还仍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却要遭遇亲人离别的痛楚,怜惜将斗篷为她遮好,她心里几丝庆幸,幸好,顾充媛还在,她也还在。
许久,上官漫才交给侍奉在侧的内侍:"送殿下回去。"
内侍早抬了肩舆来,她低声嘱咐:"小心些。"
内侍忙笑:"殿下放心。"
寒夜深沉,压得人心里抑郁难言,长裾逶迤划过宫阶,她疾步入殿,一进殿就扑跪到地上,双手碰着血书越过头顶,深深垂首,她不能让她白白死去。
眼眶渐湿,她哽咽唤道:"父皇..."
皇帝本在灯下阅览奏章,见她这个样子不禁微笑:"怎么了..."目光凝到她周中叠成方胜的血书,笑意渐敛,曹德禀声捧上来。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
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
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
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
从君独致乐,延年寿千秋。
句句真情,字字由血泪铸成。
皇帝微微失神:"朕第一次见她,她人群里在对着朕纯真的笑,当真灵动可爱,便如耀儿一般...未想到她也这样倔强。"
佳人香消玉损,也只换来他一句"倔强",也罢,不管什么,只要记得就好,记着就会在他心里发芽,只要有人勤恳浇灌,总会长成参天大树。
她在灯下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皇帝瞧着她面有动容:"你与耀儿一向交心,替朕劝劝她。"
上官漫面有凄色:"儿臣不只为耀儿,也为父皇,父皇不能哭,儿臣就替父皇。"皇帝闻言眸光微动,灯光照着他的脸,目光卸去几分深邃清锐,却是恍惚。她扬起脸来,含着泪水的眸子美如秋波:"儿臣窃以为,父皇人中之龙,无人能及,若是儿臣,嫁给了父皇,怎还会看旁的男子一眼。"
皇帝闻言不禁笑了,嗓音却是低沉:"哪有这样夸自己父亲的。"弯身亲自扶她起来,她抬起眼来偷觑他神色,他微蹙眉头,似若有所思,她知道,吴充媛这一死,那刚出生就夭折的小皇子,已在皇帝心中形成一个结,真相已不重要,只要皇帝起了疑心,这便是何皇后无法解开的结,直至,成为威胁她的利剑。
她便要用那把剑,直直cha进何皇后心脏。
自那日,皇帝对她愈加亲厚。
往年春贡独独送往凤栖宫,今年却一式三份各派往凤栖宫、柔妃的关雎宫,顾充媛的姝璃宫。再由凤栖宫各宫发派。
再过一日,正是上官漫生辰,相比往年冷清,这次却是热闹非常,姝璃殿门庭若市,各妃嫔帝姬皆送了礼来,礼物之多,殿里放不开,只得另腾出一间耳房来专门放置。耀阳因吴充媛之死一直郁郁寡管,便想由着这因头搏她一笑,皇帝让戏班登台献唱,姝璃宫狭窄,特下了旨移往梨园,一切均有顾充媛与柔妃操持。
宫人在宫中练就尖锐眼色,此次避开皇后,便是交权与柔妃顾充媛,一时笼络献媚,何等热闹。
顾充媛一时也忙起来,况是为自家女儿,自是上心,脸上笑容见多,罗姑每每见到,也是高兴异常,独戏班一事,上官漫称宫外戏词新鲜,欣然向往,皇帝竟也允了,立即张榜,称由临观帝姬亲自筛选,也有宫人荐举,某某戏班在城内鼎鼎有名。这日,便宣了班头进宫。
殿里拉下万粒水晶坠成的九华珠帘,帘内影幢的曼妙身影,班头摒息进殿,匍匐在地,战战兢兢叩首,他身畔的小厮却是从容。
班头呈上曲目,由内侍交至帘内侍奉的殊儿,再由殊儿呈上。
上官漫漫不经心翻着名目,珠帘下坠铜铃,风吹,泠泠作响,颇是清脆,帘动流光似水,晃着那小厮眉目。恰那小厮也抬起眼来,美目狭长,似有光华潋滟,薄唇微弯,美艳一如初见。
上官漫不禁微笑,随意将册子推给殊儿,道:"这些个曲目我倒是未听过,可否一一说来。"
班头正要回话,她似改变了主意,道:"罢了,我倦了,你膳后寻个人来与我讲解罢。"班主一时反应不及,想不起谁来,上官漫浅浅蹙眉:"寻个人也要半天。"扫一眼他身侧:"便是他吧。"
班头只蒙了,待内侍猛喝一声:"还不谢恩!"他才连连磕头:"是,是。"
花树掩映,望见门窗内博古架琳琅,厅中央摆了二尺高的白釉瓷翁,绘着几尾争食锦鲤,翁内水波涟涟粉嫩莲花夭夭。
殊儿在门外禀奏:"殿下,那小厮带来了。"
上官漫立在翁畔微笑:"带进来吧。"
门一声开合,有人踏着清亮光线步入,以礼叩拜:"返影叩见殿下。"
殊儿领命退下,室内并无外人,上官漫道:"起吧,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返影起身,抬眸瞧她,一双眸子狭长流彩,并无局促。
上官漫压低声音:"见到洪飞了么,他怎样?"
返影道:"扔了大把银两进去,仍未见到人,小人怀疑上面有人压制此事。"他顿了顿,食指一点眼睛:"可能是那位。"
上官漫轻轻叹气,蓝眸,赫连瑜...么?
"你先下去吧,有什么动静随时禀告。"
返影垂首:"是。"
却听门外耀阳清脆声音:"姐姐呢?"殊儿慌道:"殿下,临观殿下在里面谈事情呢,您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耀阳微恼:"能有什么事情谈,挑个曲子嘛..."门吱呀打开,耀阳翠衫黄裙提裙跑进厅来,攥了上官漫衣袖:"姐姐,听说你在挑曲子,让我也来成不成。"
连日来鲜见她开怀,上官漫不好驳她,扫一眼返影:"见过耀阳帝姬。"返影优雅跪拜:"小人见过耀阳殿下。"
耀阳也不看她,只问上官漫:"姐姐,你方才点了什么曲子。"
"唔,这《琵琶记》瞧着不错。"
"这个是讲什么的?"
"..."
返影忙道:"回殿下,此去在民间多流行,指名士蔡伯喈赴京应考,招婚牛相府年不归,父母死于灾荒,妻赵五娘卖发葬亲,身背琵琶,上京寻夫..."
"最后怎样,可是找着了?"
返影一顿,才道:"是,皆大欢喜。"
耀阳忍不住拍掌,唏嘘:"那就好,那就好。"她面上眉开眼笑,眸光却是落寞,因着是在自家宫宇,穿着随意了些,翠如嫩芽的窄襦,衬着她略消瘦的脸颊,上官漫笑道:"难得你高兴,再瞧瞧还有什么曲子是你什么喜欢的。"
耀阳将脸靠在她纤瘦肩头,粉嫩唇瓣微微嘟起:"姐姐..."她似要说什么,微微垂眸,半晌却抬起眼来,不经意落到跪着的返影身上,只见他垂着眸,眼形狭长微微长挑,光晕掠过挺直鼻翼,只在侧脸留下单薄的暗影,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宫外平民男子,想不到也会这样好看,怔了怔,上前一步,小声道:"你...你抬起脸来。"
上官漫与返影皆是一愣,返影看一眼上官漫才缓缓抬眸,望见耀阳欺过来的一张脸,当真美如皎月,粉团可爱,一双大眼睛透出孩子望见糖果的好奇喜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