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没有料到,等到她的身子彻底痊愈,居然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有好几次她都异常的虚弱,他请来的郎中都连连摇头了,不过她却还是撑下来了。
他每一晚睡觉的时候,仿佛一闭上眼,就看得到一年前她躺在溪流中的碎石堆上,血水冲刷下流,当他趁着夜色浓重抱着她回去的时候,她后脑的血流,早已把他的胸膛染红了。
那一夜,他都不敢休息一会儿时间,她的情况异常危险,好不容易止住了血,郎中却有些不知所措,束手无策。
郎中说,她身上的皮肉伤还算其次,关键是腰骨重创,还有就是脑后的重伤。这伤到骨头都不算要害,怕只怕,伤到了脑子。这脑子可比一个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要是出了半点差错,什么仙丹良药,都救不了。
他也并无抱的太多希望,就像他已经生生经历过一次生离死别之后,他面对上天非要带走的残忍,早已变得淡然。
郎中问,如果马上给她诊治休整的话,也许可以救的一条命。不过,这个脑后的伤口若是补起来,也有很大的风险。
他沉默了很短暂的时间,然后,点头。
他总要试一试,否则,这辈子都会后悔。
他也觉得惊奇,跟个陷入睡眠的病人一般无知无觉躺了整整三个月的女人,却最终醒来了,他至今觉得奇妙,这么一具看似娇小微弱的身躯里面,却藏着更多更大的能量。
她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更多,很多个夜晚他都陪在她身边,生怕自己已入睡,她就咽了气。
但出人意料的是,有时候她的气息变得微弱,气若游丝,但她从未停止过呼吸,郎中说,应该是她不想死,想要继续活着,才会这么坚强地坚持下去。
到了第十个月的时候,他终于听到她开口的声音,只是她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说话,原本清新的的声音变得沙哑,而且,她用尽力气锁住他的身影,询问的是,她自己的名字。
他什么都没说,既然她连自己都忘了,他也没必要让她记得一切,往后,他看着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不过他的逃避仿佛让她觉得彼此也并非万分熟络,所以她不再开口询问任何懵懂的疑惑。
他待她极好,任何要花费心思,耗费力气的事,都假手于人。
她的身子整整瘦了一圈,看起来更加单薄,宛如还未成熟的少女,而且她看任何人,任何物的目光,都带着陌生和避让,跟以往那个从容不迫,舌灿莲花的女子,差距不小。
仿佛是拥有一样面貌,性情截然相反的双生花。
他固执地认为,她想起过去对她无益,而且她也不能追忆太过复杂痛苦的回忆,这对她的身子,也有害。
索性的是,她很安静,很懂事,不太发问,不缠人,虽然寂寞在她身上,在她的眼底看的很清晰,但她还是常常安静的坐在一旁看风景。
他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至少,他觉得她已经解脱了,不悲不喜,才能顺遂走完一辈子,才能不再遭到更多的劫难,才能修行一生。
女子将视线缓缓移开了若有所思的男人身上,她拨弄着手中的桃花花瓣,嘴角浮现一抹若有似无的淡淡笑容。
他说他要走,她觉得有一些些失落,却没有要挽留他的意思。
好像觉得他的决定,她不该阻拦,没道理阻拦,那是对他更好的结果。
这些,仿佛都是心暗暗提醒她的。
自己异常的镇定,告诉她,所以,他们并非是夫妻的关系,一切只是不让人怀疑的幌子。
这个结果,跟她以往料想的,一模一样,所以她平静的面容上,没有惊诧的颜色。
她数着手中的花瓣,头也没抬,一片,两片,三片...
"什么时候走。"
男人喝了一口茶,环顾四周,这一间朴素温暖的屋子,他寸步不离几百天了。如果她那一夜没有撑过来,在半夜咽了气,他也会带着她,回到洛城再去完成人生最后一个心愿。
正因为她一直在挣扎,不想跟命运低头,他才说服自己留到今日,不过眼看她的境况一日胜过一日,如今她不只是可以下了*床,甚至可以在庭院中走走。
他也没有不走的理由,毕竟他答应过另外一个女人,延迟了一年半,他没办法继续推阻了。"明天吧。"
她长睫煽动,手中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却继续数下去,十一片,十二片...
男人想了很久,巨细无遗地交代接下来她独自要面临的所有细节:"这间屋子,我留给你,厨房里面还有一个月的米粮,朱大婶的月钱我已经给了一年整的,所以有什么活儿,你尽管让她帮你。银子我放在柜子里,足够你用三年时间的..."
"我也想走。"他的决定好像是一夜之间做出来的突然,但是他却将她照顾的无微不至,周到得体,她觉得有些矛盾。
望了一眼这个屋子,虽然这每一个角落,摆着什么物什,哪里是书架供她解闷,哪里是花瓶让她赏心,哪里是暖炉供她取暖,她都记得清楚,偏偏,这里没有让她的心留恋的细节,好像,只是临时的住所而已,却不是家。
男人突地望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道讳莫如深的情绪。
"什么?"
她径自说着话,将数完了的桃花花瓣,塞入桌上的绣包中,神色不变。"总觉得这儿是陌生的,你都走了的话,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
他变得沉默,或许是他想的不够周全,太过自私,他没想过她不会安于现状,即使头脑一片空白,她对这个地方也毫无留恋,跟他一样。
她仿佛读出了他的为难,虽然他总是伪装出跟自己陌生的关系,但她想,一个不曾谋面的陌路,很难足不出户照顾她一年半的时间。除非,他们早已相识。
不过他似乎有难言之隐,她也不想让他觉得尴尬,所以从不追问,彼此之间的真正关系。她顿了顿,神色一柔,不疾不徐地问了句,"冒昧问一声,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吗?"
男人微微迟疑着,然后,缓缓摇头。
她眼底的最后一抹希望,瞬间熄灭了,她的失落很明显,来不及遮掩,就全部落在他的眼帘之内。
没有家人的话,那还有家吗?只有自己的家吗?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这个答案,真让人寒心。之前只觉得一丝落寞,现在,却真的有些尝到了苦涩的孤独的味道了。
他觉得揪心,不想见到她孤独寂寥的模样,最终改变了自己的决定。他牵扯着嘴角的笑容,笑的有些牵强:"你想走的话,我顺路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她清澈的目光,直直望入她的眼底,然后,听到他说的认真。"在那里有你之前的家。"
她的心,有些忐忑,有些不安,还有些期待。
只是她无法想象,去了那个地方之后,到底有什么,在等待她,在迎接她。
男人又沉思了许久,眉头缓缓舒展开来,低声问道。"不过,要送你回家有些勉强,我跟那个女人说好了,明天是最后的时期,应该只能把你带到城门,你一个人去,可以吗?"
"这有什么难的,也许到了家门口,就什么都想起来了呢。"
她会意一笑,将淡蓝色的绣包凑到鼻尖,家那个字眼,很快就击退了她心底的那些不安和消沉,让她仿佛也嗅到了,桃花的新鲜香气。
她的笑容,很温和,带着一丝期许,明朗了他的眼神。
他希望可以看到她幸福过活,即使没有回忆也可以快活,希望她的余生,再也不会被任何人伤害。
他对任何人都不再留恋,唯独还有这个期望。
"我让朱大婶准备晚饭。"
他见窗外天色已晚,站起身来,说了句。
"好。"
她不拒绝,对他的印象虽然陌生,但一起度过一年半的时间,也并非毫无感情。这世上,有的人即便有血亲关系,也不会对一个不知死活的人,付出这么大的耐心。
"是最后一顿一起吃的晚餐了。"
她朝着他,微笑,那笑意虽然很淡很淡,却像是冬日里的第一束暖光。
他笑而不语,走了出去,不再说什么。
清晨。
她醒来了,却看到他还是坐在原地,神色专注地擦拭着手边那一盆兰花叶子。
难道他一夜未睡吗?
她蹙着眉头看他,轻声问道。"你喜欢兰花吗?"
"是某个女人喜欢,说我像兰。"他的动作不变,他常年都跟她在一起,不放心她独自留下,唯一的消遣,就是守着这一株兰花。
她习惯了安静地待着,有时候不经意望着他,看着他就这么擦拭兰花叶子,等待兰花绽放的那一刻。
他总是给人斯文的感觉,荣辱不惊,看着他把兰花当做自己的守护,他这个时候的神情比任何一刻都要更加柔和,她总觉得背后有另外一个故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