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玺见黎衡坐下了,才抿着小嘴儿眉眼弯弯的笑起来。
嗯,经过自己那无尽年岁的观察,以及在自家爷爷身上的实践,她基本摸到了老人家们的一种心态。
那就是,他知道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了,随之而来的,其实还有隐隐的担忧。
担忧的事情很多很多。
担心自己不如年轻的时候了,小辈也不再那么惧怕自己的威势了。
担心自己身体不好了,儿孙会觉得自己逐渐成了惹人厌的累赘。
担心自己真的就是累赘,拖累了子女的生活。
而这种担心,其实被他们小心翼翼的,藏的很好。
但是又异常的敏感,儿孙小辈有时候随随便便无心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可能触到他们那个点,激起并无限的扩大他们心中的担忧甚至不安。
没有人不怕死。
他们也怕,小辈们随便的一句话,就可能在提醒着他们,你老了,不中用了,半截身子都入土了,管不住我们了,你还在倔强的撑着干什么,迟早都要去死啊!
老人们不会将这种惶恐不安说给小辈听,却会自己和自己怄气,会生很多在别人看来,很无理取闹的小脾气。
就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哭闹着以期望获得大人的关注。
他们不是在祈求关注,他们只是想要维护自己作为大人,作为家长长辈的,那些自尊面子,还有一家之主的威严。
他们自己也知道,老了老了,小辈也不怎么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了,曾经把自己比作天地大山的孩子啊,也长大成人了,成了下一代的天地大山了,会反驳他的话了,会训斥他偶尔跟不上的思维了,会随时提醒着他,他已经老了。
可就算知道,他们也不愿意去面对啊,时间多残忍呢,残忍的让一个曾经顶天立地的男人,都变得白发苍苍,变得有心无力,随性又小心的活着,不敢面对死亡,却又不得不坦然面对死亡。
所以,对待老人,总是需要更多更多的耐心的,要比对待孩子还要温柔耐心啊。
因为小孩子哭了闹了,可能用一颗糖就能够哄好,但老人不行,他们一旦怄气了,其实不是怄其他人,就是在怄自己,并且那个心结会一直存在那里,郁结于心。
他们活了大半辈子了,人生阅历比小辈多了太多,他们不糊涂,只是不愿意那么精明。
对他们耐心温柔一点,不要他一闹脾气,你就跟着吵。
有什么好吵的呢,老人现在多少年岁了,他们人生的路已经快走到尽头了啊……
再吵,能吵几次呢?等他们没了,就再没有人那么掏心掏肺的对你好了,再没有人把什么好东西都给你留着,再没有人每天盼着你的电话你的声音了。
北玺将水杯递给黎衡,看他喝了水后才乖乖的笑着,软声软气的继续说着刚才未完的话。
黎爷爷虽然身在高位,但都是人,都将面临着死亡,他所求的,也很单纯啊,例如小辈的陪伴和体谅。
否则,他那么出名那么忙,怎么会愿意陪着自己这么个小不点儿,从三岁到五岁,整整两年的早晨呢。
北玺也没有站着,而是抱着老人家的手臂,一老一小坐在那里,看着天边慢慢升起的朝阳,一个软糯糯的说着,一个安安静静的听着。
早晨尚且带着晨露的湿润的风,轻轻抚过,却吹不散小人儿柔软温暖的浅笑,也抚不平老人眼角额头深浅苍老的皱纹。
黎衡在感动窝心之后,听着耳边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听着她口齿条理都很清晰的话语,竟也不再如刚才的激动兴奋。
不是没有,但更多的,是疼爱和怜惜。
世人都说,慧极必伤,慧极必伤啊!
她才多大,就已经经历了那般多的磨难,却还是像现在这样,温暖乖巧的像个暖融融的小太阳。
该是怎样的聪慧,该是怎样的良善,才能够使她成为现在这样令人心疼的模样。
此时此刻,老人家不由得埋怨又嫉妒着。
埋怨北家那群糙汉子怎么就不细心点儿,在孩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查清楚,这样……说不定小姑娘就不会这么痛苦的来到这个世上了。
却又在嫉妒,嫉妒几百年都没有个女孩儿的北家,突然就有了这么个小宝贝儿,要是他,他其实也宁愿他黎家,几百年没有女儿,然后来换这么个惹人爱的小人儿。
黎衡苍老的大手摸摸小人儿的头顶,然后对上她纯粹干净的疑惑的眸子。
“黎爷爷,您怎么了?玺儿说的不对吗?”她微侧着身子,仰着头认真的看着他,软软的声音,仅是听着,都觉得好像沾染着些许温柔甜腻。
“都对,小丫头说的全对,没有一点儿差错。”黎衡慈祥的笑着,然后问她:“玺儿愿不愿意学很厉害的国术?黎爷爷可以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你。”
老人苍老却并不浑浊的眼中,有着隐隐的期待,又带着些许遗憾心疼,只不过藏的很深。
北玺闻言,微愣,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老人家。
她想了许久,然后轻轻摇头,小嘴儿都抿成了一条直线,眼眸微黯。
“对不起黎爷爷,玺儿可能做不到……”她微垂着眼眸,看着自己苍白的手背,手背上一条条血管清晰可见,仿佛轻轻一划,都能够割破它们一般。
看的久了,竟觉得可怖起来。
“玺儿不想学,不能学,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能活多久啊……”
“万一,万一玺儿比黎爷爷更先离开这个世界,黎爷爷会很失望的,玺儿也会很难受。”
“黎爷爷找其他武术天赋高的小朋友吧,玺儿……玺儿不学了,玺儿做不到将您的一身本事传承下去,学了,就是浪费了……”
“对不起黎爷爷,玺儿其实,其实想学的,但是,玺儿不能够这样,不能够浪费您的时间精力,不能够随便的给您承诺……”
“对不起,玺儿这么不乖,这么不懂事,您教了我两年,我却不愿意接受您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