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后,云阳,静慈庵。
故地重游,老太爷手里拉着三生日不到的妞妞慢步走在秋日的山林,瞧着后面跟着的孙媳妇,禁不住感慨着,“你这丫头,到是个会享福的,打小就在这地方长大,瞧瞧,这意境,比京里强了多少。”
“祖父,我那会儿要是知道惜福,现在一准就是这静慈庵里的师太了。”
言下之意,你孙子,还有你手里牵着的,压根就不会出现。
老太爷到是没听过这段,笑的胡子都颤抖了起来,“说来听听,怎么就想当师太了?”
吴情目光柔和的望着香火越来越鼎盛的静慈庵,并没有因为大长公主的离去,就断了香火,想必就是大长公主又安排了一个更能忽悠的女人干起了住持的勾当。
“哎,那会儿啊,我才六岁,被送到这里来的第一天,就碰到了住持师太,那师太冷眉冷目的,说出的话能把人顶个跟头,非说我有什么佛缘,就该出家为尼,我那会儿想啊,这人是不是有病啊,脑子让门弓子夹了吧,看见个女人就想让人家出家,出家就出家吧,怎么着你也得做个好表率吧,瞧瞧,一头的青丝藏在帽子里,藏起来别人就看不见了吗?自己就是个能装的,还让别人剔头发,哎,人心不古啊。”
管儿和彤儿都是没听过这一段的,听着新鲜,也有些可乐,尤其少夫人说话时的语态,更是让两人的笑声在山路上回响。
秦楼抽搐着嘴角在望天,他能说他没听见吗?
他能说他不知道大长公主就是少夫人嘴里那个道貌岸然的假尼姑吗?
“母亲,后来呢?”
妞妞现在能说话了,小孩子最喜欢表达的时候,听见什么都想问句为什么,看见什么都想问问这是怎么来的。
一路上,因为小丫头,闹出了不少的乐子事儿。
吴情记得她们有一次投店,天黑,白日又下了雪,路上不大好走,到了店里,一个个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妞妞想吃热热的肉肉,小丫头好吃肉,也不知道随了谁,就跟前辈子饿死鬼投胎似的,无肉不欢。
铺子里偏巧就没肉了,大雪就算没封山,可冬日里东西采买不方便,猎户要是不送,肉也就少了。
小丫头哼哼叽叽的闹着,肉肉也发不明白音,就叫幼幼,幼幼。
当地有个方言,幼幼,就是幼虫的意思,店老板一瞧这伙人穿的虽然不起眼,可是料子都是好料子,开店的,来往客人,走南闯北,要是边这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不如回家种红薯。
店老板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大冬天里愣是从地里刨出蚯蚓来,活生生的,蠕动的,血红血红的装到盘子里,拿到了妞妞跟前。
吴情似乎都忘了她怕蚯蚓的事儿了,前世今生,她最怕的就是这种软体的东西,哪怕你给它截个几段,它照样能蠕动。
那种感觉,就跟蛇一样,可它比蛇的生命力还要旺盛,吴情一见到这东西,哪怕不尖叫,也白了脸。
尤其怀里还抱着妞妞,吓的差点蹿起来。
老太爷第一次看到这个长孙媳妇因为一条小虫子惊惶失措的样子,一时间到是乐的开怀,给赫连轩的信里,还特意把这段写了出来,美其名曰,妞妞的功绩。
可想而知,妞妞的肉肉福利,活生生的被取消了。
吴情深吸口山里的空气,眸光越发的温和,脑子里像是闪过无数个片段一般,有六岁的,有八岁的,有十岁的,片段里,有大长公主,有齐瑞家的,有十五,还有后来王进两口子。
“那会儿啊,静慈师太说母亲,命运多舛,一身孽缘,唯有入了这清静之地,方能减轻。”
吴情现在还能想起当时的情形,想着当时她是怎么答的?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即来世间走一遭,总要经历这个世界是至真、至善、至美才好。
嘴角挂着浅笑,不自觉的就把当时的话嘀咕了出来,果然,记忆的长河里,总有一些东西是你不曾遗忘,也不想遗忘的。
那个时候,若是真应了静慈师太,不去为祸人间,是不是有些人,还会好好的存在。
可是吴情又不想后悔,因为没去为祸人间,又如何会碰到赫连轩,又如何会有这样可爱的女儿,所以,时至今日,她依然不后悔。
老太爷嘴里也嘀咕着,吴情念出来的一段话,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即来世间走一遭,总要经历这个世界是至真、至善、至美才好。
“哎,难得你小小年纪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吴情有些脸红,她真的是拿来主义,她又不是神童,那会儿年岁幼,到了佛门,总想显摆显摆,若是现在,她一准不会说这么招摇的话。
“祖父,那会儿,就是小孩子听不得人言,胡诌的。”
赫连老太爷一听,挑了挑眉,“要是人人都能胡诌出这样的东西,这世道,也清静喽。”
吴情莞尔,老太爷现在是看她越来越顺眼了,哪怕她做的事儿是人神共愤的,落到自家祖父眼里,那也是那人该收拾,赫连家人的护短,真是可见一斑了。
静安师太瞧着吴情一行,认了好半晌,也不敢确定。
吴情到是远远的瞧出了静安师太,这些年,到是没大变化,还是那般的——水润。
吴情私心下以为,静安师太这是日子过的顺风顺水,再加上头上压的大山跑了,自己再把那坐大山会的东西都学了个遍,忽悠吗?闭上眼睛,不看别人,显得高深莫测,装的道貌岸然,然后就看见大把的银子跟不要脸似的往过飞,砸来砸去,这日子自然就舒坦了。
静安师太客气的引着一行人去了大殿,却没有多嘴的问问吴情是不是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毕竟孩子跟大人不一样,女大十八变,从六岁,到如今二十多岁,小孩子的变化大着呢。
吴情也没多提,一行人添了足足的香油钱,才从庵堂里下来。
老太爷目光悠远的穿过庵堂,看向了顶峰的寺庙。
妞妞走的累了,这会儿赖在吴情的怀里不下来。
不知为何,小丫头只要有母亲在跟前,绝不让别人抱,或许是因为平时母亲总宠着她,惯着她吧。
吴情也甘愿受其累,毕竟时间越来越短,想着以后母女见面都像是陌路一般,哪怕是陌路,她也不敢去想再见,有些事儿,虽然难,可是比起一个人的性命,她的难,又显得那般微不足道。
是夜,老太爷说要去会个老友。
吴情想了想,“祖父,让秦楼跟着你吧。”
老太爷笑呵呵摆手,“没事儿,别小瞧祖父这把老骨头,一般小贼还不放在眼里呢。”
吴情失笑,也没多问,只是叮嘱老太爷早点回来,又让妞妞亲了亲老太爷的脸颊,才看着老太爷溶入了夜色。
一个时辰之后,老太爷还没有回来,她们住的院子却着起了火,因为人手少,吴情就让下人都去帮忙,她抱好了妞妞在屋子里说话。
突然有两个黑衣人闯入,吴情吓的不敢大叫,只抱紧了妞妞往后闭着,心却痛到了极致,抱着孩子的手颤抖的像是随时都会把孩子从身上掉下去一般。
难受,痛苦,原来这种滋味交织在一起,就像是那个个细小针眼扎在心上一般,千疮百孔,又不见血流如柱,只是一个个细小的针孔,冒出一滴滴的水柱,不停歇。
原本安排好的戏码,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小九,要不,就算了。”来人深深的一声长叹,娶妻生子以后,谁都知道了孩子对母亲的意义。
“铁牛哥,铁贵哥,妞妞,请你们好好照顾了。”
来人正是冯铁牛,冯铁贵,与这兄弟两的渊源到是越来越深了,老帮主的年岁大了,总有离世的时候,冯家兄弟现在跟着二当家,在盐帮也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玉颜昭为盐帮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地位,二当家自问自己达不到玉帮主那样的高度,所以,并没有坐上那个位子,对于英年早逝的玉帮主,盐帮的兄弟们都把这个怀念留了下来。
妞妞的到来,于盐帮,或许意义更深远。
二当家甚至私下里已经表示过了,要扶妞妞当盐帮的帮主,为玉帮主延续血脉。
“母亲?”妞妞一双眼睛叽里咕噜的转着,不吵不闹,颇有几分大将之风。
“妞妞,能记得母亲的话吗?”
妞妞点了点头,三岁的孩子,能记得多少,不过是看着母亲难过的眼睛,想让那双眼睛再明亮起来罢了。
头不自觉的点了下,然后咬了咬唇瓣,“母亲,妞妞乖乖的。”
妞妞每次闹脾气的时候,吴情就会说妞妞乖乖的,不然母亲要生气喽。
泪,盈于睫,凝于心,欲滴,未滴。
想给孩子个灿烂的笑,却生怕嘴角扯动拉起了眼里蓄满的泪。
“妞妞,母亲让彤儿和秦楼跟着你,就像母亲一直守在你身边,知道吗?”
妞妞点了点头,小丫头嘴角瘪了瘪,想说母亲是不是打算不要她了,可是看着母亲难受的样子,小丫头隐忍的不哭,母亲说要乖乖的。
吴情微仰着头,让眼泪倒流回去,脸上干干的,半分湿意也没有,屋子里的静谧也不过维持了一会,时间,不等人。
冯家兄弟鼻子发酸,哼叽一声,吐道:“小九玉帮主从来都是心甘情愿的。”
哪怕去了这些年,盐帮在京城的分舵就没撤过,打通了各个官道,为的是什么,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因为那份尊重,所以,他们愿意去帮着那个已经闭了眼的男人,守护他想守护的东西。
曾经,有人还质疑,这样值不值。
可是现在,冯家兄弟会大声的说上一句,值,情义相通,有何不值。
吴情深深的吸了口气,嘴角的笑,比哭还难堪,出口的话,哑了音,却生生划破了道道血流,从嗓子里冒了出来。
“这是我欠玉哥哥的,我曾在山顶的时候答应过玉哥哥,我,不能再失信于他。”
纵是江湖男儿,也一样痛到了心里最软的地方。
“妈的,以后老子再也不干这拆人骨肉的勾当了。”
冯铁牛最受不得这样的场景,狠狠的吐了一句。
吴情摇了摇头,不敢给妞妞收拾多少东西,好在,有彤儿夫妻跟着,她的心也能落下去。
“走吧,我身边有秦楼,彤儿,夫妻两个以后就跟在妞妞身边,护着她长大。”
冯铁牛点了点头,拍着胸脯保证着,“小九,你放心,咱们兄弟用命护着妞妞,要是咱们兄弟两个没命了,也把妞妞好好给你送回去,不让她吃苦,不让她受委屈。”
吴情咬着唇点了点头,怀里的孩子紧紧的搂着她的脖子,明明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却因为手上没了力气,而推不开。
小家伙一点也不哭,只委屈的瘪着嘴,那种感觉,比哭的撕心裂肺,还让人痛。
“抱走吧。”
三岁的孩子,过两年就把这些事儿忘了,到时候,就只记得自己是玉颜昭的女儿了。
“小九,对不住了。”冯铁牛上前抱走了妞妞。
冯铁贵也歉意的看了眼吴情,抬手,一个手刀,人就软软的倒了下去。
兄弟两个刚抱着妞妞出了屋门,正碰上赶过来的彤儿和秦楼。
秦楼大喝一声“什么人?”
声音方落,已经冲了过来。
彤儿自然也跟着冲了过来。
管儿听到动静跑过来的时候,两边已经交手到了墙根,彤儿回身朝她喊着,“快去看看少夫人。”
管儿顾不得大姑娘还在歹人的手里,冲进了屋子,看到倒在地上的少夫人,昏迷不醒,吓的腿都颤了,怎么就没想到会是调虎离山呢?
“少夫人,少夫人?”
“哪里逃?”
屋里屋外,同样是焦急的声音,等到吴情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管儿守着,哪里还有别人的影子。
“妞妞……”
双目在四处搜寻着,没看到妞妞的影子,惊恐,与眼泪,齐齐袭来。
管儿懊恼的捶头,“少夫人,你别急,彤儿和秦楼去追了,一定会没事儿的,大姑娘一定会回来的。”
管儿声音有些颤,以秦楼的本事,还有彤儿的功夫也不弱,不应该追了这么久没回来的,一时间,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吴情咬着唇,拉着管儿的手撑着往起坐,头还昏的真晃。
“祖父,祖父回来了吗?”
“这是怎么了,谁来跟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赫连老太爷的声音像是宏钟一样穿了进来,恼怒之间丝毫不掩。
外面的下人一个个颤颤惊惊的,一瞧这老爷子就不好得罪,要是知道大姑娘丢了,还不得拿她们治罪。
“祖父,祖父,妞妞,妞妞丢了。”
吴情哭的哽咽,甚至顾不上脸面,若不是床边有管儿扶着,她一准就得栽下去。
老太爷一听妞妞没了,又听着孙媳妇声嘶力竭的哭声,当即也顾不得男女大妨了,推了门就冲了进来。
吴情已经扶着管儿的手,歪歪扭扭的往屋外走着。
“你说什么?”
老太爷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可能,他才出去多大会儿的功夫。
“暗卫呢?”
明里不算,暗处的呢?老太爷怒瞪着管儿。
管儿咬了咬唇,“少夫人担心老太爷,让人都跟着了。”
老太爷一哽,不能说孙媳妇做的不对。
“秦楼呢,那小子手上的功夫可不弱,要是一般小贼,连内院都进不来。”
管儿看了少夫人一眼,从来镇定自若的少夫人,哭的都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管儿眼泪也下来了,“老太爷,只怕人家早就预谋好了的,院子里无端着了火,咱们本来就没多少人手,都忙着救火去了,主屋就空了,少夫人都被敲昏了。”
吴情只顾着垂着头哭,那样子,就像是失了心一般的痛楚,任何人都无法苛责一个失了孩子的母亲,尤其老太爷亲眼所见,这个长孙媳妇是如何宠爱妞妞的,能自己动手的,绝不让孩子动手,哪怕一个不顺心,都不让孩子有。
“别哭了,我让人去找,就不信我赫连家的孩子,能这么平白无故的丢了。”
“侯爷?”
外面丫头有些质疑的看着匆忙赶进后院的男人,那一脸的胡茬,就像是证明了这个男人奔忙了多少里的路一般。
赫连轩本来是想给吴情一个惊喜的,却没想到赶到了这儿,没看到惊喜不说,还看到了惊吓。
心理想着,要不是他发现了祖父的行踪,心理也有些惦记那个人,一块跟了过去,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赫连轩的懊恼像一把利箭刺穿了那层皮肉,落到了心脏的位置,他不禁在想,这些人有备而来,是不是他这一路跟在皇上身边,得罪的那些人使的黑手。
狡兔三窟,强龙难压地头蛇,那些贪官,污吏,没准就想拿了妞妞要挟什么,亦或是干脆来个鱼死网破。
脚,像是灌了铅一般,脸上的怒火,滔天。
“情儿……”
赫连轩明显感觉到吴情一个激灵,然后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脸上连一丝苦笑都挤不出,“对不起,情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