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洛捡起折子,有些不自主地发抖。折子上只有一句话,她却看得费劲,似个刚认字的孩童,一字一句地读,一字一句地扎进心里肉里。
右相。
萧衍。
穷奇道。
遇伏。
怒沙江……
身死……
奏折纸张在她手里皱成如她心般模样,她抬头,对上燕轲那近乎冷漠而残酷的眼神。
“臣……请赴禹州。”
“朕不是说了吗,你去了也……”
“臣!请,赴禹州!”
燕轲眼里的她,抖得如同那秋风中的一片落叶,不知是因为震惊,恐惧还是悲伤,眼中映的是他衣服的红色,红的刺眼,她在他的世界里,又被推远了一分。
她身上还带着这几日练武的伤,手臂上伤痕累累,还有些红痕未消,她的眼眶发红,却忍住一滴泪也不愿意落。
她确实是变了。
原先的那个女子坚韧,独立,鲜明地站在他的世界里,占据着他视线中最重要的位置。
如今这个女子依旧鲜明,却早已经不再存在于他的世界里,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她的笑,她的泪,她的一切都不是他的。
燕轲将一直戴在手上的那枚扳指摘下来,本来温润流光的玉色上有了一道很细的裂缝,常洛认出,那是当初她送给燕轲的那枚扳指,他还一直戴着,上面早有裂隙却仍旧没有摘掉,直到今天。
“来人!”
“传朕旨意,命常洛为禹州知州,忌日赴任!”
大殿上的消息素来都瞒不住帝京四处而起的风,常洛被任命禹州知州一事瞬间传满了整个京城。所有人都以为朝廷中这位备出风头的女官一直靠着圣上的庇佑一路扶摇直上,却没有想到前些日子才被连升到兵部侍郎位置的这位,转眼就被发配到了禹州去。
虽然看着知州这一官职和兵部侍郎品级差不多,可也看是做哪里的知州,若是露州,沧州这些个地方倒是巴不得去,差事又闲,油水又多。可禹州是个什么地方,短短一年,叛乱两次,到现在还没平,你去那儿当知州,是要给谁当?
常洛失宠于陛下的猜测一下子在所有人心中达成共识,原本备了礼要到温侯家拜访的人一下子都犹豫了。
此时,萧衍已死的消息还未在帝京中传开。
“洛儿,你当真要去禹州?”
常显一边看着木槿帮她收拾细软,一边不禁忧心。
胡氏站在他身边,也附和道,“是啊,禹州那地方风沙又大,如今正是不安稳的时候,你一个女子,去了那儿多危险。”
“陛下已下圣旨,岂有不去之理。”
“你和陛下素来关系要好,怎么就把你送去那是非之地了呢?”
常显看了胡氏一眼,摇了摇头,当初常洛生那一场大病,他就察觉到皇上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今日这件事情的发生他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暗暗有种感觉,这次出任禹州不仅仅是因为二人不和而导致的。
“芬菲,你先出去一下,我和洛儿说两句话。”
胡氏看了看他们两个,退出了房间。
常显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语重心长,“洛儿,你跟为父老实说,这次去禹州,是不是也有你的主意在?”
常洛收拾东西的手一顿。
常显看她的动作心里就明白了,他这个女儿,从小什么心思也没能瞒得过他,前几日她天天去找裴钰练武,日日遍体鳞伤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她要做什么打算。
“可是为了右相?”
“爹……”
常显止住了她的话头,“爹如今已经想明白了,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我们这些人已经是老骨头一把了,很多看法上也许有些守旧。这朝堂,如今尽是新鲜的血液,该是你们年轻人施展拳脚的地方了。你是个怎么样的孩子,为父清楚,你做的决定,为父虽然难理解,但却支持。”
常洛的心被这些话一戳,有些发酸,满腔的苦楚被这些话险些戳得漏了出来,泪水在眼眶中就快要挤着出来,她再也忍不住,滑落一滴晶莹。
常显叹了一口气,“你当初进入官场就该知道这条路有多苦,为父就是怕你有危险,受委屈。你这个孩子犟得很,什么事都不跟我们说,但你要记住,不管在外面如何,家里永远是你的港湾。”
常洛擦掉那滴泪水。
“放心,爹,女儿会好好的。”
他当初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在冷战,她最后留给他的除了一个背影之外一无所有,所以他不会死,她也不会随随便便地死。
去往禹州的路很长,正常的地方官上任身边都会带些随侍一起走,她却要赶时间,将木槿和几个安排好的人安顿好在后面,独自一人骑了马,赴往禹州。
她半路上赶上云麾将军的队伍,大军开拔,已经临近禹州。
云麾将军看见她来,倒是也没觉得惊讶,将她留在了营里,不远处就是禹州地界,乱成一片,华廉也不放心她一个人过去。反正第二日就要到了,常洛也就待了下来。萧衍给她的暗卫她都派出去。萧衍的军队就算是全军覆没,他身边有暗卫,也会护他周全,燕轲的那封折子上只写了萧衍的死,却没有写是因何而死。她不相信,派出去的暗卫会想办法和十一和小七他们联系到,到时候她就可以知道他的踪迹。
这个人素来老谋深算,她不信他会就这么死去,一定又是什么计策,想要假死骗过一些人,然后去做什么事情。
这样的想法在她见到十一的时候消散了大半,那种名为绝望的情绪将她又往深推了一步。
她最先收到的消息并不是萧衍的暗卫反馈回来的,而是来自身处芜州大军中的姜越。他们在禹州境内等了萧衍很久都等不来任何动静,带了一队兵回到穷奇道,就发现道路已经完全被堵塞掉了,连忙派人去通路,正巧遇上了逃出来的萧衍的暗卫和残兵。
如今道路已通,他们在禹州境内接应增援大军。
常洛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就凉了一半。
再次看到十一的时候,他一身伤,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小七坐在一旁,脸色比她在露州见到时还要难看。
小七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灰败,他努力了半天,想要挤出一点笑来,却比哭还要难看,“常大人……”
他的声音嘶哑到了极致,不知道到底有多久没有休息过,她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这几日没日没夜地奔波,只为了提着一口气到这里能够得到他有可能还活着的消息,哪怕是一丝丝的影子。
他曾说要带她看露州风景,但是奔忙政务,忙于算计,直到后来的冷战,她还没有和他一起看过一处露州的风光,没有和他在画舫上听过姑娘们唱小曲,没有吃过他亲手剥的莲子,甚至都没有和他一起走在街上看那繁华风物。
他走的时候一声不吭,她原本,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他算计之内,意料之中的一次普通出行。
十一一直跟在他身边,就算是把命都搭上也一定会救他,如今连十一都气息奄奄地躺在这里,九死一生,那萧衍……
“在哪儿?”
小七领着她上了山崖,山崖纵长,先去了穷奇道上。
这一处山崖有大几处缺口,下面穷奇道的山石,就是从此处落下去的。
上面明显被处理过,但仍旧看得到,几乎被血染红的土地,仿佛在诉说着这里究竟发生了多么惨烈的战斗。能有如此杀伤力的,只有破神弩。
常洛的心慢慢被揪紧。
“属下的手不好,没有跟在主子身边,而是随着芜州大军一同进禹州驻扎的。主子怕大军过穷奇道的时候会遭到埋伏,所以亲领了一千人上崖看护,等到大军全部通过,才准备撤身,没想到遭到了破神弩的伏击,一千人近乎全军覆没,”
她能够想象,这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战况,芜州的军士本来就疏于训练,更何况破神弩原本就不是对人使用的,对这些人用破神弩,无异于屠杀。
“主子带着剩下的人突出重围,后来有十几人跟随,下山整顿之后,由青鸟探出一条安全的路,十日前,便上山了。”
小七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前走,风渐渐变大,有水汽扑面。
她想起了燕轲奏折上的怒沙江,似乎知道了什么,脸色渐白。
“那日他们行至此处,不知为何又遇袭击,十一当时带着人去探查下山的路,因此并未及时赶到,对面的人箭雨齐下,将他们逼至崖边,又下破神弩……”
常洛走过去,脚下的这一片,原本的草木都枯萎了,但并不是正常的颜色,有些泛着焦黑,这一带被人下过毒,再往前走,悬崖塌陷了一大块。脚底就是怒吼的江水。
当时的场景,的确避无可避,就算萧衍再如何会算,这也确实是个死局。
“那……尸体呢?”
“当时落入江中一共十几个人,只捞上来了一个,跟破布差不多了,不是主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