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平乾安十三年秋，露州州府。

夜里的风也渐渐寒了起来，说是秋天，帝京这个时候大概已是冬季了。

常洛蜷回微僵的手指，在油灯下伸了个懒腰，这几日盘点东西实在太耗心力，她几乎日日忙到深夜。她抬头，看向在堂下的萧衍，微光映着那人的眉眼，柔和了几分心绪。

萧衍若有所感，从书卷中抬起头来，正对上常洛看他的目光，浅浅一笑。

“忙完了?”

常洛将案卷推到一边，走了下来。

“忙完了。你天天这么陪着我，不觉得累的慌?”

“行使监察之职啊，如此重任，哪敢怠慢?”

常洛眼角一挑，带了些调笑。

“那右相大人还真是尽忠职守。”

常洛勾过他的手，萧衍的手心也很凉，凉意顺着她的指尖传过来，让她小小地打了个哆嗦。

“那常大人有什么奖励给本相吗?”

萧衍将她手反握，拉到怀里来帮她暖着。

常洛笑的像只小狐狸。

“奖励呀？喏。”

另一只手展开，手心里卧着一块儿方糖。

萧衍看着她这变戏法似的招数，笑得宠溺，“你倒是哄小孩儿呢？哪来的糖?”

“前些日子集市上买的。”她将那块糖塞到萧衍嘴里，“甜不甜?我等着办案累的时候提神用的。”

“本来甜不甜不知道，给你握过之后倒是挺甜的。”

常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人原先句句呛她，如今嘴上跟抹了蜜似的，情话倒是信手拈来，根本不用想的。

屋内两个人在这儿打情骂俏，外面大群的黑影却在悄无声息地接近着府衙。

衙外的树上栖着从北方赶来过冬的鸟儿，一瞬间感受到了逼近过来的杀意，扑棱着翅膀鸣叫出声，下一刻，毫无生息地被打落在了地上。

常洛被这鸟叫声叫的心中一惊，直起身子来，神色忽然就变了。

转身将大堂中的油灯吹灭，将桌案下早已备好的假人放到自己原先坐着的地方，跟萧衍两人避到了后堂。

夜里的府衙显得分外安静，自从宋起被关押，府衙暂不处事，里面的很多衙役差使都回了家暂时候着，只余些配合常洛查证的人，此时也早都已经歇下。

大堂里一片漆黑，只有堂首之上趴着个人，似乎睡着。

那些人到了大堂，仍不敢放松警惕，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接近了堂上的人，一刀下去，一瞬间，他就已经发现了不对，向后面的人打了个手势，立刻后退。

也正是此时，前院一张大网从空而降，瞬间将庭院当中的十数人兜了个严实。进大堂的那一人反应极快，从另一个方向立刻要溜，却被迎面而来的两人截下了去路，那两人剑法奇诡，一前一后，转眼间断了他的去路，似乎也没想留他活口，招招杀手，不过几招就逼得他无路可退，这人身形忽的一变，弃卒保车，也不顾被砍到的左手，直接滑了出去。

这两人却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紧追而来。

他身法灵活，连躲了几招，一跃上了府墙，手掏进怀里，就要拿出信号烟花，不知从哪来的一支箭，准确无误地从他后颈穿入，射穿他的咽喉。

身影在空中只顿了一刻，重重地摔落了下去。

萧衍手持弓弩，手指搭在那玄色弓弩之上，眼神冷冽而肃杀。夜里的风因着眼神，似乎也寂静了片刻。他收手，将弓弩收起，这是他前些日子做出来的，比一般的弓弩要小上一倍，还可以折叠，便于人随身携带，威力比寻常弓弩略小些，但是杀个人也是足够了的。他素来不喜冗杂，身边暗卫几乎不离身。所以身上带着的兵器都是轻便易拿的。加之他在师从陈昀的时候，学过些机巧刀兵之类的东西，时常喜欢研究鼓捣这么些小玩意儿。破神弩便是他当时在军中看了弓箭和弩箭各自的优缺之后想出来的。

常洛目光钉在他手里的这个玩意儿上，显然也来了兴趣。

萧衍弹了下她的额头，“若喜欢，过几日也给你做一个，先说，院子里那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常洛这才收回目光，心想这男人神通广大，写的了文章，舞的了刀剑，弄的了权术，治得了政治，如今还会自己做兵器，她倒想问问，他还有什么不会的。

外面那些人被网网住，挤成了一团。

常洛走上前去，拨弄了一下网丝，陆陌各方面的路子都广，这是她托他找人重金买下的天堑网，网线都是用特殊材料淬出来的，刀割不破，斧劈不烂，专门就是给这帮人准备的，下面设了玄勾，一撒便死死钉在地上，不用特殊的方法根本弄不出来。

常洛踢了一脚最外面那个人，“你们剩下的人呢？”

她才不信全露州城的潜蛇就这么十几个人，这些人是来杀她的，那必然城中还有其他的人和他们的行动照应。

被踢的那人闷闷不吭声。

她知道潜蛇的这些人根本不是死士，江湖各道上，什么人都有，大多数是为了个利益。嘴巴也没有多牢，她往后站了站，将萧衍的位置腾出来，“哎，听说过右相没？就这位，他手下有个厉马，知道吧？里面刑具应有尽有，那种能把人站到死的牢笼，你想想，把你四肢挂上重物，让你一直那么个姿势站着，觉也睡不了……还有啊，那个夹指头的，上面抹点药粉，让你又痛又痒，伤口溃烂，还忍不住想挠，越挠越烂，越烂越痒……”

“我说，我说！剩下的人一部分去杀陆陌，一部分攻克各个通口去了！”

那人连珠炮一般地把他们剩下的人行踪全招了出来。

常洛满意一笑，“乖。”

萧衍：“……”

别的人家吓小孩儿不也用的这招，他是被当那种杀人不眨眼还会吃不听话小孩儿的恶灵用了吗？说他记仇，这人才是对他把她弄到厉马大狱里这件事耿耿于怀的那个。

这样的人员分配倒是和她料想的没什么不同，陆陌那处她早已把萧衍给她的那些暗卫派了几个过去，至于各个通口，外密实疏，把守关口的那些人，看起来在控制人员进出，实际上在干的却是另一件事……

潜蛇的诸人到达陆陌府里的时候，迎来的是一座空府和从四面来的人的截杀。

另外几批人到达目的的时候，看到的也是相同的景象，关口的人不多，就那么几个，根本没有平日里的严防暗受，看到他们过来，那些人直接迎上来和他们对打，没过几招，就因为人数太少开始向后败退，他们趁胜迎击，突然间，原本在眼前的敌人就不见了，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

轰然一声！

与此同时，在相同的关口，炸裂声先后响起。

城中睡梦当中的人被这接连的巨响炸醒，跑出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常洛自然也听到了，各个关口浓烟升起，不知道的还以为外敌打了进来。

她知道事情必然已成，拢了袖口，向后退了几步。

“杀。”

几十只弓箭从空中直射而下，皆冲着网中人而去。

惨嚎声瞬间响成一片，也不过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常洛背在身后的手微微颤抖，这是她第一次下令杀人，十几个生命就在她面前消逝一空，在她所看不见的地方，不知多少人死于她的谋算。

她有些异样的感情，似是惶恐，似是惧怕。但却知道不该做这种艾怜的心情，她不害无辜，但是不代表她对敌人也可以手下留情，今日这些人不除，他日里，身首异处便是自己。

萧衍站在他身后，将她的手拢在手里，他的手比她还要凉，此时却暖进她的心里，他永远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回首，正对上这在夜里有些发沉的眸子，他的目光含括万物，温柔也宏大，将她细细包容进去。这一刻，她的所有惶恐，所有不安，都在这一眼对望中，被消弭了个干净。

这一夜，州府院中的土被血浸透，整个露州城都充满了血腥和硝烟的味道。

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所有的血迹被清扫一空，没有人知道昨夜那么大的响动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对于夜里事情的好奇，随着人们一天忙碌生活的开始，也渐渐被遗落到了脑后，只在茶余饭后突然间想起，谈论两句猜不出个所以然，也就休了。

那一晚，常洛一共用了四十人，其中二十人是萧衍给她的暗卫，二十人是从州府借的府兵，将露州州府潜蛇一百余人尽数歼灭，无一人折损。

这一场博弈，在那一晚就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也不会在后世的史书上留下任何笔墨。但是后世史册上永远也无法抹去的一个鲜明人物，从这一夜开始，彻底搅入了历史发展的中心。

皇甫岭此时正坐在州府大牢之内，他被押进来的时候路过了姜绍的牢房，一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棋输一招，认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