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若宸携了灵月进宫,天下着大雨,打在车篷上只听得一片响声。天也有些暗了起来,真如离若宸所说,这天要变了。雨声愈大,心里愈难静。
怀民赶着车,淌着水声,夹杂着雨声,乱成一片。
灵月微抬起竹帘,看到那成阵成阵的雨时,不禁皱了眉。她不喜欢这样的雨,街上的人纷纷跑着,这雨来得急。
雨点打了进车内,灵月浑没察觉。
而离若宸已经捉过了她手,替她拂去指尖的雨水,“初夏的雨,料不到!”夏日里,天变得快。
灵月不语,只想着今日进宫的事,卫后,或许真该行动了。
灵堂设在君仪殿前,一片片密集的白色麻条随风摆动,因天暗了下来,宫人们点上了烛火,大量的烛火将殿里照得透亮。守灵的宫人们跪在灵前,恭恭敬敬。
那扇宽大而沉重的殿门敞开,灵堂中那个斗大的“奠”字,左右高悬着挽联,灵堂前设供桌上摆着菜肴果品等祭物,桌上燃有“长明灯”,两旁香烛高烧,离析灵柩置于供桌之后。
灵堂的布置肃穆庄重,白茫茫的烛光让整个大殿空间显得饱和而压抑。
卫后素色常服,面容上有些悲戚。而叶贵妃也在,卫后不看她,只是眼神略有些空洞。
离若宸与灵月到来时,还算早的,离若寒与灵玉还未到。
这灵堂里,今晚为何事?百官们心里都有着自己的猜想,只是不到最后一时,谁也不知道。离若宸与灵月则不担心,这一切,都得看卫后,卫后不是说想先送了离析最后一程,入土为安再说吗?那他们便不急,只等着。
离若宸一身纯白的孝服,腰间系着白麻所制长绦,发上的金冠被素绫覆盖,额前缠系着白色的绸带。他一向只着玄青衣,今日这孝服倒看得他与平常那冷面王爷判若两人了。
而灵月,亦是纯白色孝服,发上只挽一支木钗,显得很朴素。
离若宸与灵月一道拈香跪于灵前,离若宸声音有些沉痛,缓缓道来:“父皇,儿臣不孝!儿臣在外征战多年,未能尽孝于父皇身前,而今,父皇仙去,悔之不及,日夜寝食难安!父皇……”离若宸眼圈红了起来,话不成声。
早有宫人扶起了灵月,而离若宸却仍跪在地上。
卫后坐于一旁,轻声道:“宸亲王,起来吧!先皇在天有灵,知你孝心的!”
离若宸只跪着,于卫后的话,全未听见一般。
“寒王到!”宫人喊了起来。
离若寒进来,见到这场面时,便知了何事。
灵玉紧随其后,他们夫妻二人都是重孝而来。
离若寒跪拜于灵柩前,哑着声道:“父皇,不孝儿离若寒……”说着,喉头堵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神情凄切,这几日的操劳,他并不轻松。
“寒儿,起来吧!”卫后缓缓站起来,走到灵前,伸手抚上了离析的灵位,叹道:“皇上,您就这样撒手而去,这天下的事,你让臣妾如何?”卫后泪落,话却未止,“臣妾该如何?”一声又一声,凄然无比。
百官都呜呜咽咽起来,“皇上……”
一时间,这灵堂里遍是哭泣声。
哀伤的气氛布满了这个殿中,就像殿外昏暗的天一般,压得那么沉,连呼吸都透着一丝伤痛。
却在这时候,有人说话了,“皇后姐姐,国不可无君,再过三天,先皇出殡,是要新君主持大局的!却不知道皇后姐姐久久不立新君,是何意?”叶贵妃走了出来,看着卫后,今日叶贵妃是要孤注一掷了。
叶贵妃这一说,在场百官们也附声了起来:“皇后娘娘,也是时候该立新皇了吧!”按旧例,先皇过世,都是新君主持大局,而离析过世后,谁继位之事,一直没个说法。
于是乎,人人揣测着,是立宸王还是寒王?
卫后点头,咽下泪,道了声:“众位大人,静一下!”
她一声出,殿里原本闹烘烘的,这时候立马鸦雀无声。
卫后看了一眼叶贵妃,“妹妹就这么急着?”
叶贵妃却道:“皇后姐姐,不单是臣妾,便是在场各位大人们,也是心里有些不解的!还请姐姐解惑!”这几日里,叶贵妃买通了不少宫人,想套得口风,到底谁是新皇,如果是离若寒,那卫后成了皇太后,便不会放过她。而若是离若宸,她信离若宸会让离若宇恢复身份,那她便可不殉葬。只是,事到如今,这仍是一个秘密。
灵月冷眼旁观,而离若宸则与离若寒一道跪在灵前。
卫后点头,开口道:“史官司马青何在?”
司马青自百官里站出来,“臣在!”
卫后问道:“司马大人,本宫问你,先皇原是立了穹王为储,但穹王造反被贬为庶民,他自然是不能继位的!可是?”
“回皇后娘娘话,正是如此!先皇废穹王的旨意仍在太史府,而且,这事已经是天下皆知的!”司马青一脸的正气浩然。
卫后点头,“那便是了。”思索了下,见百官都望着自己,等自己发话,便又道:“先皇病重,缠绵病榻数日,而朝事是由宸亲王代理,本宫请问宸亲王,可有皇上传位诏书?”她转头问离若宸了。
离若宸摇头,答道:“本王去江南时,父皇身体还健,只是,本王自江南回时,父皇已经病重,所以,本王并未见过诏书!”离析应该没有留下诏书,离若宸这话说的却是并未见过诏书。
“既如此,司马大人,无传位诏书,继位该是怎么的呢?”卫后问道。
“若无传位诏书,则按祖训有嫡传嫡,无嫡传长,因此,传位于嫡子!”司马青一字一字的道。
司马青说完话时,所有人都议论了起来。传位于嫡子?目光纷纷转向了离若寒。嫡出者,便是他离若寒,离若宸是庶出。
离若宸冷笑,眸里散发着冰冷。
卫后听了司马青那话,转头望向了离若宸,“宸亲王,有何异议吗?”先把问题抛给离若宸,卫后精明之处在于,把事情让离若宸去面对。
灵月稍惊了下,立嫡子?目光转向离若宸,等着他的话。
离若宸颔首,脸上有伤悲,只是道:“本王未见过诏书,但父皇有没有下过诏呢?”卫后今日明着表示了,她所想的是让离若寒为帝,那既然已经说明了,离若宸也不再装着什么清高。他本来就是要登上那帝位的!
卫后“哦”了声,眼却望到了灵玉,“宸亲王的意思是?”
离若宸朗声道:“本王只是想,若是父皇留下诏书,而皇后娘娘却按了祖训立新君,只怕是违了父皇的心愿!”虽是不着痕迹,却绵里藏了针。离若宸知道在这百官面前,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离若宸话一完,所有人都望向了卫后,看来,今日里卫后与离若宸会斗个你死我活的。朝里的人都知道离若宸一向得到先皇离析的器重,而就算有些时候离析会不满,会冷落离若宸,但最后还是会把朝里的事放在离若宸身上。而离若宸,当年被贬,后来回了京,虽说也被离析看重,但相较于离若宸,那是差得远了。
卫后不怒不喜,只淡淡道:“宸亲王说得也有道理,只是,正如各位大人所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又该如何?”离若宸再想当皇帝,也不至于会就这么明明的说出来!卫后就赌离若宸还会要顾着自己的面子。
“本王也正为此而请教皇后娘娘!”离若宸不动声色把这烫手山芋扔给卫后去了。
卫后昂然道:“那便是司马大人所说,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自是立寒王为帝!”卫后并不惧怕离若宸,末了又道:“立了新君,本宫也可将兵符交于新君!”
离若宸微惊了下,眸子眯起,瞳里的锐利光芒稍纵即逝,转而深沉了眸色。
卫后手中有兵符,若是调动起来,只怕离若宸一个不小心,便成了谋反的。这倒是难办了,这兵符怎么会到了卫后手里?
离若宸正思索着,却听得身边灵月的声音淡淡而来:“皇后娘娘,众位大人,灵月有一事请教!”回头看,灵月一脸浅笑,本来在这场合,不应笑的,只是灵月那笑里还有几分让人看着心酸。
“宸亲王妃有话便请说!”卫后点头。
“王妃请说!”众大臣也道了。
灵月缓移步,到了堂中,给卫后行了礼,转了身,望向百官,清丽面容上是令人不忍移目的淡静,那双眸子本来还淡淡,此时却如深湖。
“刚刚听得皇后娘娘与司马大人的话,立嫡立长,灵月愚钝,竟不解何为嫡,何为长?”灵月走到司马青面前,问道:“敢问司马大人,所谓嫡出者、庶出者有何区别?”
灵月话一出,在场人都看她眼神有些异样了,这宸王妃是怎么了?怎么会连嫡出与庶出都不分?看来,人说水灵月聪明,却也是浪得虚名。
卫后却微扬起了眉,这个灵月,玩什么花样?
司马青怔了下,却答道:“正室所出即为嫡,侧室所出即为庶!”
灵月得了这话,点了头,又问:“那再请教司马大人,先皇四子,穹王现不知所踪,宇王被贬,现是宸、寒二王,是否就是宸王为长了?”灵月转头,不经意对上离若寒的眼,心有一慌,但微颔了首。
司马青点头,“宸王自是为长!”离若穹与离若宇都已经除了皇家玉牒,自然也没有资格来为帝了,所以,离若宸是长。
卫后眉缓下,灵月想说立长?只怕是错了。
果然,有官员开口了,“王妃,只怕您忘了还有句,应是有嫡立嫡,无嫡才立长的!”现在卫后有子,自然要立也是得她的儿子了,至于离若宸,纵是长子,却非正室所出。
灵月点头,走到那官员面前,问道:“请教大人如何称呼?”灵月不知朝中事,对于那些官员,自然不识。
那官员脸上胖乎乎的,听到灵月如此问,便道:“不敢,卑职现任礼部尚书,小姓董!”
“董大人!”灵月微低头,既而又道:“既然大人说了,有嫡立嫡,无嫡才立长,那灵月想请教大人,宸王被先皇封为宸亲王,可是有其事?”
“这是有的!宸王娶王妃那日,先皇便封了宸王爷为宸亲王!这事,天下皆知的,那日宸王府双喜临门!”董大人不知灵月想说什么,便顺着灵月的说下去。
灵月转身,提高了几分声音,“那不知此事,众位大人是不是也都知道!”
“确有其事!”百官们同声答道。
而卫后,脚下不稳,微退了步,但很快的她恢复平常神色,只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灵月。这灵堂里,烛火似暗了些,她看不清那个女子,那个水灵月心思太重。
而离若寒看着在堂中那个女子,顿觉陌生。灵月,你终是为了离若宸而放弃了你那些烟雨梦。离若寒知道,他曾是灵月的江南烟雨梦,而如今,这一切都抵不上离若宸。失了神,一切都只能任灵月去了。温润如玉的面容一如昨昔,只是那眼里,竟如月伤。
灵月回头,与离若宸目光相接,感觉到他目光里的温暖,便心里一暖,再走到司马青面前,问道:“司马大人,灵月依稀记得祖训里有过那么一句,亲王者,必是嫡出也。皇帝封亲王,一定要是嫡出之子!是这样的吗?”
离若宸心里暗自点头赞赏灵月,灵月只会去做她有把握的事,正如自己一样。灵月不出来说话还好,若是出来说话,这事便是八九不离十了。他此时已经明白了灵月的想法,这个灵月其实早有对付卫后的法子。亏得自己还担心她,却不知她心中早盘算好了。
司马青点头,“祖训里确有这一条!”他向来是个一是一、二是二的人。
灵月走到离若宸身边,又对众人道:“宸王被封为亲王,是否也代表着先皇的意思呢?是否说,先皇也是将宸亲王视为嫡出了?或者说,是先皇忘了祖训有这一条?”灵月这话前面不打紧,后面才是重点。谁要是说离析没有将离若宸视为嫡出,那便等于是说离析忘了祖训,这话谁敢说?
“这……”百官吱吱唔唔起来,都不知该怎么回答。若说是吧,这卫后现在手持着兵符,轻易动不得。若说不是吧,又等于是将否决了先皇,皇帝是什么都不能错的,更何况这祖训如此大事!
灵月不理会百官,只到卫后面前,微低了头,“皇后娘娘,还请您主持公道!”灵月把“公道”二字说得很重,抬眸自然是撞上卫后的眼,微一笑,这些是她教的。
卫后又怎么不知道灵月那意思,只是,眼看着离若寒就要名正言顺的继承皇位,却被灵月这一番话给说得非是离若宸的不可!而且,灵月还搬出了离析,一个不小心,卫后便是藐视先皇,卫后不能这样做,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体现得她宽容、沉稳、大度的皇后风度。
不等卫后开口,离若寒便跪了下来:“母后,四嫂说得对,父皇既然封了四哥为亲王,便有意传位于四哥,虽是无诏书,但这些年父皇对四哥的器重,朝野皆知!四哥即位,当是天下民心所向,亦是父皇所希望!”他的话,透着坚决,他本来就不想当什么皇帝,他只想他心爱的女子能够做成她想做的事,哪怕是她想夺了自己的位子给那个人。
灵玉惊呼了起来:“王爷!”离若寒真不想当皇帝?眼看着帝位可得,却要拱手让人?灵玉不服,她还想像卫后一样执掌凤印入主后宫,现在却这样了?
卫后缓缓闭上眼,这个水灵月,不是一心想着江南?是自己错看了她?还是她转了性?
叶贵妃也在一旁道了:“皇后姐姐,既然无异意了,那便该将兵符交于宸亲王!”叶贵妃相信离若宸一旦为了帝,自己便不需殉葬。
灵玉瞪眼望着灵月,“二姐……”她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夺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后位?
灵月不看灵玉,只是对卫后道:“请皇后娘娘决断!”可心里却道着,灵玉啊灵玉,你为何痴于那后位?你以为,卫后会让你平平安安当皇后吗?灵月不能给卫后时间考虑,也不能如灵玉所愿,她心里有的只是那个离若宸,那是他的夫君。
百官也同时喊道:“请皇后娘娘决断!”
一声接着一声,声声逼得卫后无处可退。
灵堂外,雨下得更大了,只打得芭蕉声声,明日御花园又该是落红满径。
“请母后将兵符交于四哥!”离若寒高声道,他原想,他为帝,成全了灵月回归山林的梦。可是,现在这梦,得是他离若寒一人了。他这一句,表示离若寒从此与这皇位再无关。
灵月惊,离若寒?几乎忘了彼此,望入离若寒眼里,他还是那么待自己,什么都帮自己。离若寒一笑,只因灵月眼里似有泪花。如果,舍了这天下,能得她水灵月为自己落一颗泪,便也值了!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允诺,但是,什么都会帮她,只要她想要的。
“寒儿?”卫后望着离若寒,却看到离若寒望向了灵月,心一跌,自己的这个儿子,却是为了那个女子而让出了天下!他不是没才干,更不是不会谋划,他只是一心有了水灵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