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睿东就是再能打，以一敌众也是必会吃亏的。

他从巷子里爬出来，发现除了后背还有胳膊也挨了一刀，他浑身是血，去医院包扎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

这时候他想家了。

小时候和人打架，每次弄得满身尘土，鼻青脸肿回来，少不了母亲的念叨，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训诫，还有筱安瞠目结舌泪眼汪汪的斥责。

如今一切皆以无法改变，母亲再不会唠叨，父亲再不会理他，筱安……不知还会不会原谅他。

身在异乡，他第一次感觉如此没根儿，如此漂泊，他从来一个人独行，从来不知道家庭，儿女情长会有一天由模糊状态变得这么清晰，这么让他难舍。

他靠在医院悠长的走廊上，眼前一片虚无。

他就是有泪，也已经流不出来了。

可他不后悔，所有的路，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他要活下去，好好儿活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有机会翻身，有机会拼出他自己的事业，有机会衣锦还乡，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他要为父母分担家庭重担，要为筱安准备一个温暖美好的未来，他相信，他会做得到。

满身绷带，一番自我鼓励以后，他准备再次上路。

这一次，他要重头再来。

林哥知道他受伤，先是问他一遍，是不是暴露身份，是不是被人报复。乔睿东说不是，他们也只是怀疑，可被打这样儿那群人也没说出个什么来，他们自当解了气就算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想起这茬儿卷土重来。

林哥叹口气，心疼这孩子，自掏腰包给了医药费，并且上报组织，为进一步保护他的人身安全要送他出去避一避，乔睿东当时有些愣了，“林哥？你是说……结束了？”

林哥拍拍他的肩膀，“剩下的事儿你就别管了，你还有你的未来。”

乔睿东当即喉结滚动了几次，几欲哽咽，“谢谢林哥。”

“是我该谢谢你，我代替组织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

林哥纵使有公务在身，纵使可以再利用这个年轻人一些日子，或者更长日子，甚至和他签订保密协议，让他长期做公安的特情人员，可人都是有感情的，林哥不敢说他这时候还能保持多少的理智，他只知道，这孩子，不能再被他毁了。

“小东，你应该有一个好前途，我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该差不多有你这么高了。”

林哥摇摇头，叹气。

“他……怎么死的？”

林哥一边抽烟一边说：“吸毒，我是缉毒大队的，他偏偏就染上了毒瘾，哎！”

乔睿东没敢再往下说。

“小东，你受苦了，咱们俩非亲非故，你能帮忙，说明你有社会责任感，正义感，可我明白，不是理所当然，如果你不干这事儿，前途一片光明，你放心，以后，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我，你就当我一弟弟！我希望你好好努力，闯出一片天来，林哥就没白为你操心！”

“林哥，你放心，我知道将来该怎么做。”

林哥点点头，“我和组织上争取了一个机会，送你去澳洲避一避，澳洲西澳大学，你不是学矿产的吗？那所大学挺热的。”

乔睿东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有机会去西澳大学留学，那是他连想都没敢想过的地方。

“我们已经找人给你做了假的身份信息，等这案子结了，你再回来，好好努力！”

“谢谢林哥！我，我没想到，我还有机会……去留学……”乔睿东难免有些激动。

“特情人员理应受到我们的保护，同时你也要保护好自己，案子的事儿别和任何人提起，为防止有可能的打击报复，暂时还是尽量别跟无辜的人联系，再忍忍。”

乔睿东应下来，即刻就带着一个全新的身份，来到澳大利亚西澳大学攻读采矿工程（Engineer-Mining）。

到了澳洲，乔睿东一直努力勤奋，成绩突出，聪明敢干，眼光独到，也很有管理上的头脑，几次受到来自国内的矿业集团青睐，想招他回国，他和顾成池的相识就是从那时开始。

异国他乡，孤身一人，他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理想抱负，再不允许自己自暴自弃，他早已下定决心，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两年半以后的一个下午，乔睿东刚刚和久航集团的顾成池还有一群同学打完篮球，一身臭汗，回到宿舍，他接了通电话，那头说，小东，案子结了，你可以回来了。

乔睿东当时握着电话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期盼这一刻太久了。

顾成池刚刚对他抛出了久航集团的橄榄枝。

乔睿东从那时起正式成为久航集团里最年轻的一位新成员。

从澳洲到中国，从天上落了地，犹如重返人间。

走出首都机场，踏上这片土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面对这个繁华的，陌生的，又颇为亲切的城市，他在心里说，我回来了。

当天下午，顾成池在北京招待他之后就去和另一个人谈合作意向，这个人正是筱安的父亲。

乔睿东并不知道，此时，他和筱安已经同在北京，并且同住一家宾馆，并且就住隔壁。

筱安当天和父亲到达北京，父亲进屋还没来得及坐下，就下去和人谈事情，期间筱安在屋里歇着看电视，父亲怕她饿，叫她下去一起吃饭，顺便见见他的新老板，筱安当时没去，她实在有些累，而且也不太愿意和人打交道，她也不知道，父亲的这个新老板就是兰书的老公顾成池，而顾成池即刻就要派遣到新疆去的人就是住她隔壁的乔睿东。

父亲当即和顾成池达成合作一向，在久航矿业新疆一处工地担任总工程师一职，距离乔睿东即将负责的另一个工地并不远。

也许是命运齿轮暂时错过了一次，他和筱安即使就住隔壁，也没有见上一面。

乔睿东在隔壁房间里，拿出那个已经褪色的红色发卡，躺在床上，露出一个许久不见的笑容。

第四天，乔睿东便被顾成池派到新疆，同一天，就在他刚刚离开酒店不久的时候，筱安也从房间里拖着行李箱和爸爸一起，奔赴首都机场。

他们乘坐的出租车同属一家公司，一前一后，只不过在红灯过后，分别开往不同方向。

到新疆后，乔睿东整日忙于工作，有时候需要和当地工人一起下井，虽然不需要出卖劳动力，可危险系数还是有的。他很年轻，刚到那边的时候，很多人不服他，因他之前有过的那段背景，和人打交道，交朋友也都有他自有的那套方式，后来，他渐渐和那些工地上的人交为朋友，甚至和当地军区的领导交情匪浅，在那一带渐渐稳固下来，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这些当然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渴望的，日夜盼望的，就是能回家，回到筱安身边。

一年过后，总部那头派人过来接替他，并且破格升任他为久航集团副总裁，同时身兼久航软件网安部负责人。他的事业之路可谓大有起色。

然而当亲眼见着来接替他的人时，乔睿东是有些意外的。

他没想到会在回国以后见到亲人，筱安的爸爸对他而言和亲人无异，因而在见面之时，他的眼眶有点红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吃过的那些苦头并非要昭告天下人尽皆知。

可他心里的打算和筱安有关，必须给筱安父亲一个合理的解释。

于是，乔睿东把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对筱安父亲大概讲了一遍，细节还没细说，就已经让筱安父亲极为震撼了。

乔睿东同时向筱安父亲做出承诺，他一定会做出一番事业，把筱安娶回家，这是他欠左家欠筱安的承诺，但同时他也和筱安父亲商量好了，他的事儿尽量不要让筱安知道，免得她跟着胡思乱想，已经过去的事儿何苦再拿出来让人心惊肉跳，何况他不想拿这个来换取筱安的同情怜悯，他要的筱安是原本的样子，干净，纯洁，单纯，这是他一直努力要做的人生大事。

筱安父亲听过之后，深深叹了口气，其实这些年来，他一直知道女儿和那个游医生交情不错，如果女儿要嫁他，他也是不会有意见的，可是这番行程遇见了乔睿东，知道了他的这番遭遇，他对这孩子除了佩服还有赞叹，他小小年纪太不容易了，能为自己女儿牺牲至此的人，这世上恐怕再没别人了。

乔睿东重又踏上北京这片土地，他如今起码给得起承诺，他决定要和筱安见面，然而这个见面比他想象中来得快。

之前从筱安父亲嘴里得知，筱安正在做口译员，一年到头天上飞。

想要和她见上一面也真是难，就在他准备就职演说之时，事先找来的口译员忽然生病进了医院，好在兰书抓紧时间临时抓了个人过来，他也是在开过会后，听下面的人跟他汇报时说，现在有两个口译员备用，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叫暮云凡，女的叫左筱安，并把两个人的做会资料拿给他看，上面有长长的做会记录，和各自附带的一张工作照片。

乔睿东仔细看了一会儿，照片里的筱安已经变成了一个从容淡定的职场丽人，他的筱安长大了。

他当即做了决定，“就她吧！”

舒晴这时候也在北京，乔睿东看她也一直在努力奋发，还算有点上进心，说话办事也都可以，除了有点小女生的不懂事之外，工作应该没问题，他上任之前，就已经叫了她过来久航面试，谋个职位，她样子还不错，嘴巴也比较甜，再者有他的话在先，舒晴也就留下了，他正式上任副总裁以后，舒晴自然被派到他身边做他的秘书。

当天下午，舒晴进来和他敲定日程，一会儿有十分钟和翻译会面。

他点点头，也没想到，他和筱安的见面，会是这样。

直到会议室里的灯亮起的那一霎那，他终于和她面对面了。

她的变化，她如今的新面貌给他以前所未有的冲击。

她愣了很久，脸色发白，估计手心也在冒汗，但还是坚持认真和他谈了工作细节，却是绝口不提和他的任何事情，她怕是对他误解太深，不可能原谅他了。

追求她，当真花了他很多时间很多努力。

哪怕到现在他也不敢说，这个女人已经完全被他收入囊中。

命运的齿轮一次又一次地交错分开。

他的那些过往，还是落进了她的耳朵里。

他和游子浩如今全都在她眼前，她却是什么话也没有多说。

他之前有过的担忧，全在这一刻变得具体起来，他担心她会接受不了，他担心她会对他和游子浩拿她做交易这样的事情有芥蒂，他担心她会嫌恶他有那样一段过去……

筱安沉默了好一会儿，这么长这么震撼的一段故事，她当真需要时间消化。

如果当年游子浩再多添一个条件，把筱安让给他，他便可以保了他们所有人的安全，不知道乔睿东又会不会答应。

筱安站起来，从衣架上拿起自己的外套。

乔睿东和游子浩面面相觑。

她回头对他们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然后就走了。

乔睿东此时心里卸下一块大石头，却没有那么轻松好过。

而游子浩心里的大石头却始终没有落地，他曾经想过，这件事她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如果她知道了，他无疑在她心目中变成了小人，为了他的亲叔叔，他甚至拿筱安和乔家人来威胁乔睿东，这件事他也一直不敢回首，每次想起，他都觉得自己特别卑鄙。

游子浩颓然坐在沙发上，抓着头发，再没勇气见她。

省城的冬天，这时已经冷了。

筱安裹了一件红色呢子大衣在寒风中走了好几条街。

乔睿东的车一直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跟着。

她不回头，她也不知道，她一直在思考。

可是她却思考不清楚。

她怎么能立刻就接受这种只能在电视和小说里看见的故事，并且这故事里面居然还有她。

她得承认，在她听见乔睿东和游子浩讲到以她为筹码做交易的时候，她心里是非常不舒服的，相信任何一个人在听到这样一个消息的时候都会第一时间有这样主观上的感觉，可她心里清楚，乔睿东这么做，是为了保全她以及乔家人。她即使对他有误解，有过各种各样的猜测，却怎么也想不到这里。她这五年来对自己的自我否定，和近乎于苛刻的标准，全然都是为了摆脱记忆的束缚，重新开始，开始一个没有他的生活，可她的计划和安排，错了，导致她有这种初衷的缘由也错了。

他们中间发生过的事情太多太多，过电影儿似的在她脑海里，应接不暇。

不知道走了多久，绕了多久，她的手已经冻得冰凉，脸蛋也被风吹得有些疼了。

乔睿东的车终于加速，停靠在她面前。

他把围巾摘下来围她脖子上，“想去哪里？”

“睿东，我想……离开一段时间，原谅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应该理解你，我必须理解你，可是，我真地想一个人静一静，可以吗？”

“先回去再说。”

回家以后，筱安就去浴室里洗澡，乔睿东坐沙发上看电视，却是心不在焉。

他也没开灯，筱安出来的时候，他还在沙发上坐着抽烟。

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把他的烟拿走，“别抽了。”

乔睿东这时的确有点没底了，她的这反应和他想象的都不一样，如果她生气，或者哭一场闹一场，甚至无理取闹他都能接受，她这样儿，他真有点没谱儿了。

“筱安，我知道这事儿难以让人接受，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我知道你心里失望，我吸毒，我混黑社会，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知道你的感受……”

“你的这道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吗？”她把他的袖子掀开，看上去都已经触目惊心了。

“还有后背上的你的纹身，我上次在游泳馆竟然没发现，还疼吗？”

他捉住她的手，“筱安，你还是，发发脾气吧！我不该拿你的未来做赌注，我不该把你扔给别人，我不该相信任何人会比我更能照顾好你，我不该轻易把你……”

她伸手放在他嘴边，摇摇头，“别说了，我总觉得，我是你的累赘，除了给你添麻烦，就没别的用处。”

“筱安，别说这种傻话。”

想到他曾经的遭遇，她还来不及再多加一点想象，就已经受不了了。

她看着他的伤疤，眼泪夺眶而出。

她第一次主动抱他，第一次想这样拥抱他，紧紧拥抱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