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来势汹汹的大火,不仅是在瞬间将那无名客栈付之一炬,更是将自己的火舌伸向了临近的客栈。本来在夜里死寂的边陲小镇,忽然之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大火而变得异常热闹。眼看着火势就要蔓延到其他地方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大叫了几声走水,醒来的人们——不论是这里的过客还是这里的居民——都纷纷开始加入到了救火的行列中来。
惜离提着青色的灯笼,有些茫然地瞧着眼前混乱的场面。跪在她身前的鸠早就已经哭哑了嗓子,一声不吭地瘫坐在那儿看着那一团冲天的火光。惜离抿了抿唇,将那青行灯隐了去,这才上前走到鸠的身边,陪着他一起蹲了下来。
“……走吧。这里鱼龙混杂,我估摸着待会儿追兵就要到了。你留在这里,不安全。”惜离其实很清楚,现在对鸠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过残忍。可是形势比人强,惜离记得那个被仇恨蒙蔽了心智的女人在与自己开战之前,分明是打发了一个随从离开了这个地方。若她猜得没错,定然是去搬救兵了。
只可惜,这女子千算万算,最终算不过天意。她以为只要有白鸽在手,自己必然可以将惜离几人拖到援兵前来,这也应该是稳操胜券的事情。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她急功近利地满心只想要给一个男人报仇的同时,一个女人却可以为了自己心爱的人的生存,而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
所以,白鹭和白鸽这一对充满了恩怨纠葛的师姐师妹,终于在这里用一种同归于尽的惨烈方式结束了彼此年轻的生命。
想到这里,惜离不免有些发怔。也正好是在这个时候,鸠突然睁开了她的手站了起来。惜离惊讶地抬起头来瞧着鸠,却发现这少年正在用一种她觉得很陌生的眼神瞧着她。
“你要是觉得危险,你就走吧。我要呆在这里……他们来了,正合我意。”说着,鸠便转过头去,挺直了背脊面朝着眼前那汹涌的热浪。那背影刚强坚硬,被火光勾勒出来的少年轮廓,似乎也不再青涩。
在亲眼见到爱人四分五裂并在火光之中灰飞烟灭之后,曾经羞涩的少年早已经蜕变成了一个冷漠成熟的男子。这样的变化对于一个凡人来说,未免来得太过突然,而又太过迅速。当这样的突然与迅速拼接在一起的时候,给人带来的痛苦,总是不可预估。来时汹涌,去时却绵绵不尽。
看着这样的鸠,惜离不免叹了一口气。正如鸠铁了心要留下来等那些所谓的援兵来到,好给鸽子报仇一样;而今的惜离,更是铁了心要将他带走。否则,她便是真的辜负了鸽子的一片痴情了。
“不行,你不可留在这儿。你应该知道,为何她要选择那样的方式离开吧。”惜离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忍提到那少女的名字。可是而今一个指代词,也足够让鸠痛上好一阵。
只见他双拳突然紧握,默然了良久,才道:“我当然清楚是为什么。可是……他们在她身上诸加的苦楚,难道就这么算了么?他们在我们身上诸加的那些苦楚,难道就这么算了么?不能就这么算了……绝对不能……”
似呢喃一般,鸠一边摇着头,一边重复着这几个字。那一句句的“绝对不能”,就好像是一把把看不见的锁,将他的思绪完完全全地禁锢在一个死胡同里。走不出来,更忘却不了。惜离抿了抿唇,甚是苦恼地看着鸠。突然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铮铮作响,透过火光的另一边向这边传来。
不好。
惜离不免心中一紧,刚想要伸手抓住鸠,却被她扑了个空。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眼睁睁地瞧见鸠头也不回地往大火里闯。
“鸠!”
她大叫了一声,一股子绝望就从心底蹦了出来。正在这时,从她身后越过一个黑影,先她一步来到了鸠的身后。鸠听到动静,正要回头,却被他击晕了过去。
这个男人,正是鸩。
眼见着鸩将昏迷的鸠又抱到了自己身边,惜离不免松了一口气。她迎着鸩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鸩的手腕:“还好你赶来了……不然……”
“……此地不宜久留,他们转眼就能够到这里来,咱们赶紧走。”鸩说起话来,还是如此沉稳。就好像刚才发生的种种,他都不曾见过一样。可是惜离从那双太过沉静的眼眸里,似乎又看到了隐忍的痛。
“好。”她木讷地点头,只觉得此时此刻,在这样的目光沐浴之下,她俨然只是一介再普通不过的平凡女子。也需要他人的照料保护,亦可以随时随地,跟着自己心爱的人亡命天涯。
眼见着那马蹄声声,就要越过那一片正烧得惨烈的焦土,纷沓而来。惜离与鸩互换了一个眼神,便迅速双双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
一路上,二人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各自沉默着。直到在荒郊野外之地找到了一个还算隐蔽的地方安顿下来,惜离才忍不住将自己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往咱们来时的路上逃?为何不索性出了那关外去?”惜离指了指不远处的西边,但见火光冲天,那熊熊大火似乎从燃烧起来的那一刻开始,就没个终结的时候一样。
“我们这一阵子肯定是出不去了……”鸩闻言,亦抬头望向被火光渲染得泛着赤红色的天际:“他们一定会封锁城门,想尽办法让咱们插翅难飞……我一人带着鸠,也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说着,鸩又回过头来,很是苦恼地瞧着昏睡在一旁的鸠。这少年现如今即便是睡着,也是紧皱着眉头。仿佛在梦里梦外,这人世间所给他的苦楚总是大于幸福欢乐,让他无论如何,都舒展不开这凝结着的眉头。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就不过关了么?”惜离望着鸩的背影,沉默了半晌,这才又开了口。
哪里知道,她话音刚落,鸩便将鸠又抱了起来:“洛姑娘,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若是有缘,咱们后会有期吧。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不会带着你的仙魄逃跑的。我只想在安顿好鸠以后,再回来给您一个交代。”
说罢,鸩便一动不动地看着惜离,似乎是在等她的一个回应。惜离默不作声地瞧着他,不知怎的,那一刻她的心里有一些难受:“我知道你不会逃……可是怎样才算安顿好鸠,鸽子已经去了呀……就在他的面前。”
惜离说,并情不自禁地又瞟了鸠一眼。
“正是如此……我才不能让他去做傻事。”鸩眼睑一垂,显得异常疲惫:“鸠的性子我十分清楚,他算是咱们这几个师兄弟之中,最为爱憎分明的。鸽子死了,纵然他与朝廷如此敌我悬殊,他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得陪着他,让他断了这个念头,愿意安安稳稳地活着,过他的下半辈子……这样,我才不付鸽子最后的那一句临终之托吧……我不想让鸠以后后悔。觉得自己就算是鸽子最后的这么一个小愿望,都没有满足。”
鸩话音刚落,惜离憋在胸口的那口浊气终于还是吐了出来:“你果然是看到了。”
“嗯,当时,我是想要冲出去的……是溧阳姑娘拉着我,我才没有做傻事。”说到此,鸩忽然苦笑了一声,便不再做声。
惜离沉默地望着他,那一刻,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不论是鸩的路,还是鸠的路,看起来都是那般奇趣忐忑。更让她胆战心惊的是,她似乎瞧不见这二人的未来。
“既然如此,你有何打算?若是逃,这天下之大,你们又打算逃到哪里?”惜离袖子一挥,似乎在用长臂为鸩画出这神州大地的轮廓。
鸩的眼神,有那么一时半刻,分明是有跟随着惜离的蹁跹衣袖上下纷飞的。惜离水袖一垂,他才抬起头来看她:“是啊……天下之大……竟无我兄弟二人容身之处……”
“谁说的。”惜离被这似曾相识的话震得心底一颤,神情显得异常激动:“谁说你们没有一个容身之处了?你越是这么说,我便越要给你一个容身之处瞧瞧!跟我来!”惜离愤恨地说着,转身便往密林深处里去。
鸩抱着鸠本来就行动不便,惜离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更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眼见着那白色的背影已经渐行渐远,他为难地站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提步跟上。正在这时,一直不见踪影的溧阳突然就出现在了惜离身边。一边跟着惜离的步伐并肩而行,一边还会时不时地回头看着惊讶异常的鸩。
“仙子这是做什么。不要他的仙魄,还想帮他一把不成?”
“……仙魄我会拿。现在事情有变,我们只能等。我作为堂堂修仙之妖,总不好为了一个仙魄害人性命吧。更何况,那还是我当初心甘情愿给出去的。”惜离瞟了溧阳一眼,脸上的薄怒神色,并为褪去。
见到惜离这幅模样,溧阳纵然心中有多少辩驳之言,都不敢在此刻一吐而快。无奈之下,她只能吐了吐舌头,赌气似地嘟囔了一句话:“仙子爱怎样就怎样吧,就算是把这呆子带到终南山去,我也不管了。”
说着,她的身子便又红光一闪,埋进了惜离眉心朱砂一点里。惜离默不吭声,抬手轻轻抚摸了几下眉心处的那一颗朱砂痣。最后,她有些疲累地垂下了手,继续昂头在这黑夜里披星戴月地赶着路,为鸩和鸠已经暗淡无光的命运,点亮一盏指路灯,燃起新的希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