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驱散之后,密林之中又回复了一片平静。黑白无常走了,剩下的魑魅魍魉也全都望风而逃。只留下清醒的鸩和显出原形的惜离在互相对望着,好不尴尬。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就这么沉默地站在那儿,谁都没有出声说一句话。
突然,惜离低头轻叹了一声,挥手将自己的原型隐了去,这才抬头对鸩说道:“既然你也瞧见了,有些话,我便不得不与你说了。你愿意听我说么?”
鸩一愣,看了看一脸威胁意味的溧阳,又瞧了瞧躺在自己身后不知道是生是死的鸠,禁不住就苦笑了一声:“在这种情况下,在下可有说不的权利?”
“什么态度?”溧阳一皱眉,满脸的鄙薄:“仙子您瞧,我便与您说过好多回。这人世间的男人,不可信。您到底要经过多少年才会明白?”说罢,溧阳便转身走向他处,单单留下惜离与鸩独处。
有了这么一段插曲,二人之间的气氛便更是尴尬了。惜离目不转睛地瞧着鸩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沉吟了许久,才张口说了句听起来很像是安慰的话:“……刚才溧阳无论说了些什么。你都不要太往心里头去。小孩子口没遮拦的……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又不该说。”
“但是,她说得也算在理。刚才是我冒犯了,多有得罪。”鸩突然抬头,对着惜离行了一个大礼,让她有些不知所措:“狐仙仙子在上,我与师弟二人有眼不识泰山,唐突了仙子,还请您不要见怪。”
“你做什么呢?起来。我素来不喜欢人类对我这般。”惜离一蹙眉,有些不悦地将鸩扶了起来,“只希望你明白,我没有害你之心,便好了。”
“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鸩闻言,抬头又抛给了惜离一个问题,确实是有那么点得寸进尺的味道。
惜离五味杂陈地瞧着他,突然无奈一笑道:“你还真是和他不一样……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只要不是泄露天机的事情,我知无不言。”说着,她便坐到了旁边的一颗大树下,并示意鸩也坐到他身边。
鸩犹豫了一阵,也不知道最后是因为担心自己与师弟的安危,还是他终究选择了对惜离付出信任。在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他终究还是慢悠悠地来到惜离的身边,并与她一起坐在那树根上。
鸩仰头望了望天上还未完全变淡的月色,忍不住也笑了一声。惜离奇怪地瞧着他,一脸疑惑:“你刚才不是还有诸多担心么?为何现在又释怀而笑了?”
“不。我只是在想,像这般并肩而坐、促膝长谈的场景,刚才上半夜,咱们才有过;却没想到,下半夜我们又这般对坐的时候,之中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是在叹,这世事多变,根本就不是我等这种凡人可以操控的。”
“你说得没错。却也说错了一点……世事多变,不要说你们这些凡人,三界六道之内,又有几人能够抗争得过那多变的命运呢。”惜离喃喃自语着,说话很是轻柔平淡,就好像是现下正在温柔洒落的月光一般。
“……你和我之间,到底算是萍水相逢,还是其中另有一番曲折?”
鸩贸贸然这么一问,就好像是一只手突然伸出,猛地拨了一下惜离的心弦。只见她半眯着的睫毛颤了颤,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瞧着他:“怎么会突发奇想,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不,我只是想要找到一个答案。关于一个你为什么会要如此三番四次救我师弟与我的原因。还是说,这世界上除了咱们人,其他世界的妖魔鬼怪,压根就不需要一个理由。无论是害人杀人,还是舍命救人?”
鸩目不转睛地瞧着惜离,似乎是想要把他的心看穿。可是他却发现,这个女人的心思,他真的好难懂。想来,这一切也在预料之中。毕竟对方的那双眼眸,是深藏了千百年的爱恨情仇的;而自己,不过区区二十年罢了。
“……你猜得没错,我们……并非是萍水相逢,我是得了一看三生石的恩典,特意去那密林小屋之中等你的。什么神医圣手洛惜离,那都是为了等你而存在的角色。还好,只不过用了五年,我总算是等到你了。”
惜离仰头望月,情不自禁地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是想把这几年以来长期悬在嗓子眼的那口大石放下。若是放在五年前,她还站在三生石旁被忘川河水灌溉的痛苦时刻,她又怎么能够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在这一世,如此平静地与林子航谈论生与死,三界与六道。纵然是五百年前的端木阳泰,似乎都没办法给她如此平静的感觉。
就好像,这二人本来相识已久,本来应该爱得缱绻缠绵。可是到了最后,大家在选择了相忘于江湖的不归路时,竟然还可以坦然接受。这一世的鸩,便是由如此奇特的魅力。
想到这儿,惜离不觉笑了出来。
若是溧阳能够读到她现今的想法,估计又要急得跳脚,骂她是情痴了吧。
惜离无奈低下头,嘴角微微弯起,看起来是如此恣意恬静。
“……你这么找我,是因为我上一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要报仇么?”看着惜离这样释然的笑意,不知怎的,鸩心中一紧。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他凭着本能拼命想要抓住,却什么都抓不住。
“不。我们之间没有仇恨,只有……”惜离张了张嘴,终究没有把那个“爱”字说出来,而是换了个字眼代替:“这么和你说吧,在上一世的你,救了我一命。后来,我不忍心你因为要救我而魂飞魄散,便还了一个人情给你……却没想到,这缕留在你体内用来维系你的三魂七魄的仙魄,不仅害得我没办法飞仙,还害得你每次转世都如此惨烈,必须要通过一番痛苦折磨,才能够再入轮回道……就好像,就好像是需要飞仙的妖怪,必须要应劫一样。”
惜离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因为她每字每句,都有在细细斟酌。就怕说得太浅显,鸩听不懂;更怕自己说得太深刻,让鸩无端端地再受泄漏天机的无妄之灾。不过好在他在这一世,虽然沉默寡言,却也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明人。
惜离话刚说完,鸩没有多想,就接了下半句:“你的意思是说,我的身上有些东西是你的。若不取走,就会害了你,也会害了我?”
“是了是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一直跟着你,保护你的周全的原因。”惜离闻言,眉开眼笑,差点就没有为鸩通透的理解能力拍手叫好。
“既然如此,你随时都可以取走啊。为何还要做这么多……甚至还要送我和我师弟去西关关外?”哪里知道,鸩问的下一句话,却让惜离的笑容僵在了那儿。
她沉默了半晌,直到刚才雀跃的心情都烟消云散,这才很是低沉地答了他的话:“……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再加上你还带着一个那么小的孩子亡命天涯,我不忍心。因为仙魄一旦被取走,就好像是抽走了你的内力,斩断了你的慧根一样。轻则成为一个不会任何武功的普通人,重则……当场丧命。”说到这儿,惜离又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显得很是挣扎:“我知道这仙魄继续留在你的体内,祸害无穷。可是面对这样的抉择,我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你莫要怪我,就是我这优柔寡断的性子……害了你一世又一世。”
“你千万别这么说。心地善良,怎么可以和优柔寡断混为一谈?”鸩话音刚落,突然便站了起来,并向惜离伸出了手:“我这就与你击掌为誓,待到我将鸠送到西关,与鸽相聚。我便将仙魄给你,之后发生任何事情,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与人无尤。”
惜离怔了怔,只觉得鸩刚才的那席话似曾相识。
好一个心甘情愿、与人无尤……
她说过,当初的那个端木阳泰,似乎也说过。
“是么……原来他当初为我那般义无反顾的时候,是这么一副模样。”惜离喃喃说着,慢慢将含泪的眸子闭上。一滴泪珠,毫无征兆地砸在了她的手上,滚烫的热度,让她浑身一颤。
鸩见状,不觉一愣,急忙附身问道:“洛姑娘,您怎么了?怎么哭了?”
“不……我只是……”惜离赶忙摇了摇头,抬起头来瞧着这张近在咫尺、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你到底知不知道,交出仙魄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是我刚才说的还不够清楚,还是你理解得不够明白?”
“你说得很清楚,我也听得很明白。只是……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不论您信还是不信,待到鸩他安全出了西关,我这条命,一定任凭你处置。”
鸩垂下眼睑,对于生死之事的淡然,让惜离很是心痛不已:“难道除了保护你师弟,你这辈子就生无可恋了么?!”明明仙魄已经是唾手可得的事情了,却不知为何,惜离觉得很是不甘心。
鸩听了惜离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他攥紧了拳头,将身子一转,只是留下了一个背影给她:“是。”
他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到了鸠的身边坐着,再也没多说一句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