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号角声声,似乎是在催人上马奋战。然而,今日的战号响起,并不是为了鼓励欢送将士们远征,而是号召文武百官前来内城观看意图谋反之人端木阳泰的五马分尸之刑,以示警戒。
一大早,宇文崇乐便已经坐到了观礼楼上的最高层,居高临下地瞧着那些坐在两侧的群臣还有刑场上被人押解跪在场子中央的端木阳泰,他的身边,还有而今甚是得宠的闵妃作陪。
“叫你来观瞻这样的场面,还真是难为你了。”突然,宇文崇乐拍了拍闵润玉的手背,说这话时语调极尽温柔。
闵润玉听后身子一震,抬起头来用一双十分迷茫的眼睛瞧着他,似乎是想从观察他的表情判断出来。现在的宇文崇乐到底是真心,还是无意。然而,纵然她如何想要看得明白,最终还是徒劳,“皇上这是说得哪里的话,臣妾不觉得难为。谋反之人得此下场,应是大快人心之事。”
终于,闵润玉垂下眸子,如往常一般乖顺地说着这些唯心的话语。只有她自己能够感觉到,拢在袖子里的手掌,是出了一层怎样的冷汗。待到她回过神来时,背脊也早已凉透。
“好,甚好。呵呵呵呵,爱妃有此心,应是万民之福啊。哈哈哈哈哈”宇文崇乐的爽朗大笑,惹得坐在台下的众臣都望向台上。大家面面相觑,均是瞧见了彼此脸上的担忧,却谁都没有多嘴说一句话。
看着这刑场中央跪着的青年正是昔日如日中天的端木国师,谁还敢多嘴多舌,引火上身。缄默,似乎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法子。
“红颜祸水。”
纵然如此,还是有人在看着闵润玉的时候,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话,狠毒的眼神似是一对针,一定要将高高在上的闵润玉刺得体无完肤,方才罢休。大家听在耳朵里,又是一阵沉默。只不过,这句话已经悄悄在他们心中达成了共识。
没错,这个闵润玉就是让屡立战功的国师大人锒铛入狱的罪魁祸首。所谓谋反叛乱,这种荒谬的罪行也是从这贱妇的嘴里说出来的。虽然大家心里都多少明白,若不是宇文崇乐想要除去功高盖主的端木阳泰,闵妃也断然不会如此胆大妄为,胆敢指责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端木阳泰。可是宇文崇乐是皇上,他们的怨气无处发泄,便知能够落在了闵润玉身上。
这一刻,陪着宇文崇乐的闵润玉只觉得如坐针毡。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往自己身上啄,似在天空上盘旋的秃鹰猛然落下,狠狠地啄食她的身体一样。
闵润玉的脸色白了又白,已然感到了自己的体力不支,却还是不敢轻易提出退场休息。那是因为,她心中有太多顾忌。其中最为顾忌的,就是宇文崇乐的想法。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看不得端木阳泰的惨死,才会变得如此坐立不安。
纵然,事实就是如此。闵润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带着些自虐性质地瞧着跪在那儿的端木阳泰,他脸上的表情越是平和,她的心便越是沉重。放在若干年前,她又如何能够想到,有朝一日她能够亲自尝到做贼心虚的感觉,竟然是因为自己诬陷忠良,残害了自己的兄长!
“时辰到!行刑!”接近午时的时候,行刑官大声喊了这么一句。穿着单薄的宇文崇乐便被人压着躺在了场地中央,任他们将那一条条沉重的锁链扣在他的四肢和头部。
端木阳泰躺在沙地上,不觉得冷,只觉得浑身上下忽然暖烘烘的。突然,他笑了出来。因为在他即将要赴死的这一天,大梁国居然不再大雪纷飞,而是艳阳高照。他微眯着眼睛,享受着太阳光所带给他的灿烂,脸上那抹平静祥和,让人不忍去细看。
“你说,他是在笑什么呢?”宇文崇乐一只手支着脑袋,突然发出这样的疑问。
闵润玉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正襟危坐,好半天才堆起笑容道:“罪人的心思,臣妾如何知道?”
“呵呵。爱妃,昨天晚上你私自去探望他,朕还以为你会大发慈悲送份毒药给他,让他自裁,免得今日受罪。哪里想到,那些还果真是再平常不过的饭菜……不错,朕的爱妃果然是有情有义,没有让朕失望。”说着,宇文崇乐便侧过头来,微微带着笑意瞧着闵润玉。
看着这样的笑容,闵润玉更是敬畏后怕。她只觉得自己仿佛是置身在了腊月飞雪之中,浑身都要僵成了块。好半晌,她才让自己的心绪稳定下来,断断续续地回了宇文崇乐的话,“臣妾惶恐,承蒙皇上不弃,臣妾感激涕零。”
“嗯,看刑场吧。行刑时间到了。”
话音刚落,闵润玉便听到了刑场上突然传来几声鞭响。尔后马匹奔腾之声不断,闵润玉紧咬着下唇,只觉得呼吸进鼻腔的每一口空气都是血腥的,放眼望去,就连日头都似乎被染成了赤色。
突然,她身子一沉,只觉得身体内部传来一阵撕裂开来的疼痛。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了随身婢女的叫唤声,“哎呀!!娘娘流血了!”
闵润玉随之叹了一口气,便彻底晕了过去。正在观刑台上一片混乱的当儿,一道白光从天而降,罩在了端木阳泰支离破碎的身体上。宇文崇乐见状,甚是惊诧地站起了身。眼睁睁地瞧见那抹白光将端木阳泰支离破碎的灵魂慢慢拼凑成形,然后又紧紧包裹着他,一起升向天空。
那一刻,宇文崇乐的表情忽然就变得阴鹜难测。沉默了半晌的他,似乎完全没有瞧见身旁宫人的手忙脚乱,更没有去在乎闵润玉的身子是否已经小产。正如端木阳泰临死之前告诫的那样,这个当皇帝的还年轻,他并不愁日后没有子嗣继承大统。而今,端木阳泰死了,洛惜离也没有再出现,闵润玉这个女人,也已经毫无利用价值了。
宇文崇乐转过头,冷漠地瞧了一眼裙袄被鲜血染透的闵润玉,便带着自己的随身侍卫,默不作声地跨过她的身子,走下了高台。就好像,闵润玉的死活与他无关一样。
只是在宇文崇乐的一辈子里,在他脑子里总是萦绕不去的,就是端木阳泰的魂灵升天的那一刻。他确定自己亲眼瞧见,那是洛惜离与端木阳泰紧紧相拥。到头来,他都只能是一个旁观者。
……
惜离猛地从拨皮抽筋一般的疼痛中起来,待到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洛神与云若已经在忘情池旁等候她多时了。见她已经睁开了眼睛,洛神连忙生出手中长纱,将其包裹,助她顺利上岸。惜离瑟缩着身子坐在岸边,眼睁睁地瞧见属于自己的那一副卷轴,悄然消失。
“……它怎么不见了?”惜离一愣,伸出手来指向那白色的卷轴。
“既然你已经记起,记忆便已经归你所有。卷轴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洛神轻声答着,话语里尽是怜惜与温柔,“怎么样?身子感觉可好?”
惜离抬起头来,望向洛神关切的眼神。她知道她是在问,自己再一次经历了剥离仙魄之苦,身子还能不能撑住。惜离低下头来,轻轻将头摇了摇道:“还好,不过是场梦罢了。”
“……你若能这么想,也好。”洛神沉默片刻,突然叹了一口气。转头间,忘情池内又开了一扇门,“去吧,该是你回灵狐洞的时候了。当初天帝罚你将情事寄放在此的时候,妲己便与我有过一个约定。她说等到你需要再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便是要应劫之时。你若已经做好了准备,便去面见你的狐母吧。”
惜离将披在自己身上的厚裘又裹了裹,盯着那扇金光闪闪的门看了好久,这才缓缓站起身。她刚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过头来望向站在一旁驻足不前的洛云若,“师兄,你不随我来么?”
云若摇了摇头,突然将手中的红色卷轴抛向空中,任锦鲤叼去,“我要去替赤珏做一件事情,你先回灵狐洞内吧。我过些时候回来。”
“……好。”惜离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是有千言万语,最后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颔首答应之后,便只身一个人走进了那扇门。就在她进去之后没有多久,通往终南山的大门便瞬间关上了。
洛神收回长纱,转头看向云若轻声问道:“怎么?已经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了么?”
“……知道了。我去找那个人,将这支金步摇还给他。”云若抬头,郑重其事地看向洛神。尔后身形一闪,便化作一团白烟离开了忘情池。
洛神仰头,瞧着那团转瞬即逝的烟雾,不觉苦笑出声,“忘情池?一座池子,又怎能真正让人忘情?”说罢,她便往天空穹顶伸出手来。只见有数条剔透锦鲤穿水而出,落了三四个卷轴到她手上。
洛神将之一一摊开,情不自禁地抚摸着那画面上的男子。看着看着,眼中禁不住便掉出了泪水,“河伯……妾身何日才能够再见到你……”
话毕,偌大一个水下宫殿里,便只剩下一个女子嘤嘤哭泣的声音,久久萦绕不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