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亮起第一颗星星的时候,夜色终于将天空浸染。
楼下的路灯也逐渐亮了起来,医院的花园里,晚饭过后,趁着温度还没完全降下去,许多病人在家属的陪伴下正在楼下散步。
豆豆也跟着方姐去散步了,但是这一刻,凌峥并未觉得不安,每次稍微和她分开就会忐忑,这一次似乎知道有照顾自己从小长大的人陪在豆豆的身边,所以他也显得放心很多。
这一刻,也是他这么多天以来,身心唯一放松的一刻,就算疲惫无法消除,但起码心中的感觉不再像之前那么痛苦纠结了,因为他刚刚打了一个电话,一个即将将他们一家人重新聚在一起的电话。
坐在床边沉默良久,床上的人再次动了动,他一个激灵赶紧站了起来,似乎怕被那人看到自己的专注。
然而床上的人睁开眼睛之后轻轻的张了张嘴巴:“怎么不开灯?”
声音有些沙哑,凌峥一愣,看了看头顶上强烈的白炽光灯管,继而皱起了眉头。
只听床上的人又说道:“方姐,方姐?”
“要不要喝水?”凌峥问她。
后者闭上了嘴巴,没有回答,只是双目有些失神的看着天花板,她尚未从自己的失明当中反应过来。
虽然眼睛看不清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也早就知道将来会失明,甚至明白,就算手术成功,恢复视力的可能也比较小。但是一旦真的去面对这件残酷的事实之后,她还是有点不能接受。
凌峥没有等她回答,而是倒了一杯水,插了吸管,放在她的嘴边。
后者却闭着干裂的嘴唇不张嘴,也不动作。
凌峥道:“喝水。”
“不喝。”
“张嘴。”
“……”
“医生让你多补充水分,不然输液都白搭。”
“……”
“你要是这么想死,我不介意买一卷破席把你扔到荒郊野外去!你好歹也是个党员!怎么好意思躺在这里浪费国家资源?嗯?!”
他忍不住加重了语气,可说出之后又后悔了,因为他看到凌妈妈的嘴角带上了一抹心寒的笑意。
她是看不见了,但她却听得见,自己的儿子要将她抛尸荒野,还是听的清清楚楚的,恶语伤人六月寒,也不过如此。
不过她还是张开了嘴巴,吸了有半杯水,皱眉不喝了,凌峥又将杯子放回了桌子上,继而问到:“医生说手术之前要空腹,你现在饿不饿?喝点营养液?”
“不用。”
男人在床边坐下,看着她那双交叠在胸口的手,只觉得她双目失神,其中夹杂着不甘和绝望。
如果一定要死的话,她宁愿选择一种简单明快的死法,一枪被崩了也好,出车祸也好,甚至自杀也好,都行。
但唯独这种死法她不喜欢,并不是被病痛折磨的生不如死,而是脑袋一直保持清醒,知道死亡在一步步的向她临近。最可怕的是,临死之前她还有很多话要说,很多事要做,但却不知从何说起,从何做起。
凌峥的手一直盯在她的手腕上,在那里有一大块白色皱巴巴的疤痕,从手腕一直绵延到了手背,他知道,衣袖下面的小臂上也有。
因为有些年头了,所以看上去不是很清晰,但那虎皮一样的疤痕却触动了他心底的记忆。
关于电视柜上的那个热水瓶,他还有后续没和豆豆说起,虽然有方姐照顾他,但方姐也有走眼的时候,所以那个热水瓶终究还是被他从电视柜上扳倒了。
瓶子倒下来的瞬间,他小小的身体被这个女人抱住,胳膊随即抬起来一挡,一瓶热水全洒在她的身上,草绿色的军装彻底湿透。
身上还好,穿的衣服多,但胳膊却被烫伤。
他呆呆的看着这个人,听到方姐惊叫端了冰水来将她的胳膊按在水盆里。
然而他被吓过之后又咯咯笑了起来,因为看到这个女人身上湿漉漉的还在冒热气,觉得很好玩。
凌妈妈将手臂从冰水里拿出来,红通通一片,还冒出了许多血泡,看上去非常可怕。
她将胳膊伸到凌峥面前说:你怕不怕?
他抬手戳了一下,她却皱紧眉头继续说道:你给我记住,这就是被热水烫到的下场,会疼,会流血!你以后还敢不敢去抓热水瓶了?啊?
方姐催促给她上药,一边唠叨说少爷还小,什么都不懂,以后一定把这些东西再放高一点。
他茫然的看着面前之人,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疼不疼他不知道,因为那个女人表现的很淡定。
但他知道,烫到了就不好看了,这是肯定的。
而这道疤随着时间的流逝虽然逐渐淡化,但却没能彻底消失,此时却如一张讥笑的嘴脸看着他道:你不是说她是没有母爱的吗?只是她不善于做一个母亲而已。
豆豆回来的时候看到凌峥争坐在床边,被对着她,一向高大挺直的背脊,略微显得有些佝偻。
不知是自己错觉还是怎么了,她隐约似乎看到这个男人在哭。
他的手放在床上,紧紧的攥成拳头,在他的手边是凌太太的手,两个人的手相距很近,但是却没有任何接触。
凌妈妈的眼睛是睁开的,但她显然看不到儿子微微抖动的肩膀。
她从小为他灌输的是流血也不流泪的理念,不知看到这一幕会有一种什么想法。
因为眼睛看不见了,所以听觉也变的敏感起来,凌妈妈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说道:“方姐?”
方姐赶紧答应一声从豆豆身后走出来,假装没看到凌峥的失态:“太太,我在,您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啊?”
“方姐……”凌妈妈说道:“豆豆呢?”
“少奶奶也在。”
“让她回家休息吧,不用在这里守着我,我死不了。”
“好,好。”
虽然满口答应,但方姐已经放弃劝说了,少爷和少奶奶要留在这里也是尽了一片孝心。
凌峥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对着豆豆扯出一个笑容,虽然不似平时的潇洒从容,但看上去情绪不坏,只是长长的眼睫尚还有些湿润。
豆豆看了他一眼,后者在她脸上捏了两下道:“我去一下洗手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