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明四十年,正月十五,元宵节,看花灯,猜灯谜。东都的元宵节花灯,素来有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美誉。只是今年东都城中却没了往年的喜庆意味,甚至比起平日里还要冷清几分,犹如头顶上笼罩了一层铅云,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一切都缘于前几天的一封西北八百里加急,致使大郑朝野震动。
中都大都督徐林率三十万西北大军与萧逆叛军决战于青河之畔,天降大雨,萧逆引青河之水水淹徐林三十万大军,徐林兵败,军师中郎将蓝玉于中都兵变,夺城而拒徐林于城外,萧逆大军追击至中都城下,徐林请降。蓝玉献城请降。
如今西北只剩下秦权所率的十五万孤军,于三日前退守乌鞘岭一线。
整个王朝已是疾风骤雨,就在十几天前,郑帝与朝堂诸公们还在想着开疆扩土,名垂青史,此刻却如在冬日里被泼了一盆冷水,而且还是最冷的青河水,整个人都懵了。
根据西北五州总督与晋王秦政相继传回的消息来看,最为精锐的二十三万铁骑最起码有半数落到了萧煜手中。
今日的朝会上就有一名花甲老臣当朝大哭道:“如今萧煜拥兵三十万,虎狼之师也,坐西北而望中原,中都沦陷,西北门户大开,晋王危矣,西河原危矣,西北五州危矣,直隶危矣,东都危矣,大郑危矣,大势去矣。”
连续五个危矣让郑帝当场色变,最后一句大势去矣更是让郑帝怒意勃发,不过念在此人在朝野上下清誉极好,忠心可嘉的缘故,只是让人叉了回府静养去了。
五大都督府中的五位大都督已经五去其二,徐林已降,萧烈辞官。至于孙立功这位新任暗卫大都督,无论是能力,还是威望和根基,都远不如他的前任萧烈和另外四位大都督。
另外三位大都督,北都大都督牧人起已成割据之势,调之不动,对于这场西北之乱,打定了作壁上观的主意。张清老矣,说来说去,就只剩下一个秦政可用。
从正月初六开始,内阁、六部、司礼监的灯火每日都要燃到深夜,一道道批红和批蓝往来于内阁和司礼监之间,最后批红批蓝合作一处,变成旨意,送入六部之中。
因为铺设了地龙的缘故,虽然时值寒冬腊月,但御书房内却温暖如春。这几日郑帝脸上的褶皱几乎以每日可见的速度增加着,再加因为西北之乱忧神的缘故,昨夜受了些风寒,屋内又加了两个火盆,竟是有些热得醺醺然的感觉了。
此时郑帝正坐在一个其中一个火盆前,双手虚置于火盆上方,一旁侍候着的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孙士林,昨夜刚刚在司礼监熬了一宿,已经是第十天了,可从孙士林的脸上,却看不出半分疲惫之色。仍是低眉敛目,垂手而立。
郑帝烤了一会儿火后,收回双手,笼于袖中,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道:“士林啊,你说……朕这次是不是做错了呢?还是说,朕真的老了?徐林……他也老了。”
孙士林没有答话,脸上更是看不出半分表情,只是头垂得更低了。
有些话,是不能答得。
郑帝猛地咳嗽了一声,孙士林急忙端起一旁的痰盂,轻拍着郑帝后背,轻声开口道:“陛下……”
郑帝一边吐掉浓痰,一边摆手道:“不妨事。”
孙士林便不再说话,只是对一旁侍立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个一直垂手低目的太监微不可见的抬了下头后,悄无声息地弓腰向后退去,脚步细碎而寂静无声,如一只猫儿。
慢慢平息下来的郑帝冷笑一声,“嘿,萧煜,真是好能耐啊。他和萧烈这对父子倒是演的一出好戏,把朕骗得好苦!”
孙士林默不作声。
郑帝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问道:“先生呢?他教出来的好徒弟把朕的中都送给了萧煜那个逆贼,西北局势糜烂,他有什么要说的?”
孙士林沉吟了一下,说道:“先生说他教徒无方,现已将蓝玉逐出师门,并……”
郑帝皱眉道:“并什么?”
孙士林硬着头皮道:“并请辞天机阁主之位。”
御书房内一片静寂,一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过了片刻,郑帝怒极反笑道:“好,好,好。真不愧是朕的国之柱石。”
孙士林头垂得更低了,左手悄无声息的伸到背后,急促的摆了几下。
原本侍立的两位太监马上开始后撤。
不知过了多久,郑帝缓缓平静下来,淡然道:“你去回复先生,就说朕准了。”
垂首低目的孙士林微不可见的抖了一下,低声应道:“诺。”
郑帝虽然平静下来,但脸上的阴霾却又重了一分,清了清喉咙后,说道:“另外,让内阁拟一道旨意,加封先生为太……,就太傅吧。”
孙士林的脸上闪过一丝惶恐之色,这太师、太傅、太保所谓三公,可从来就不是给活人加封的啊。
一如李严、萧烈、秦政这等位极人臣的重臣,也不过是加封了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而已。在这之上还有少师、少傅、少保,其后才是太师、太傅、太保。
如今郑帝送出一个太傅。按照常例,与三公一道的旨意一般会是配享太庙!
配享太庙意味着臣子可以与诸皇帝一起接受后世皇帝的供奉。
这其中分量之重委实让人要细细思量。
孙士林回过神来,几乎是轻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郑帝向后靠在椅背上,低低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一位披着白色狐裘的********轻轻推门进来。
能不经通报就擅自进入郑帝御书房,也就只有太子殿下的生母玉贵妃了。
当然,现在玉贵妃已经被晋封为皇贵妃了,甚至不久的将来,太子继位,一个圣母皇太后也是跑不了的。
玉妃轻轻一福,柔声道:“陛下。”
郑帝抬头看了她一眼,从椅上站起道:“是你啊,陪朕出去走走吧。”
玉妃与孙士林极快的交换了一个眼色,玉妃轻声道:“是。”
孙士林赶忙拿来一件大氅披给郑帝披上。郑帝挥了挥手道:“你先回司礼监。”
孙士林轻声应诺。
郑帝与玉妃出来御书房,进了只剩下点点寒梅的御花园,两人并肩走在冷硬的小径上,郑帝突然停下脚步,望着不远处的一个亭台,眉宇之间浮现出一丝掩饰不住的阴霾。
郑帝开口说道:“那日就是在这儿,朕亲自定下了出征西北的大将人选,如今徐林降,闽行生死不知,只剩下一个晋王了。”
“去年这个时候,朕钦定了萧煜的婚事。不过一年的光景,萧煜已经裂土封王啦,听听那些大臣说的什么,西北危矣,东都危矣,大郑危矣!说朕大势已去了!”
玉妃握住郑帝的手,轻声道:“陛下息怒,气大伤身,何必为了这些昏聩老臣生气。”
郑帝冷哼一声,“中都没了,朕还有北都、江都,还有东都!一地之霸而已。”
不管怎么说,萧煜已经不单单是一个草原王,距离西北王也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已。
即便是郑帝,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在一年前他随手就可以碾死的小角色,如今已经是一方诸侯。
坐西北,而望中原呐。
萧煜入主中都的消息,可以说天下震动,当中都城上升起萧字王旗的时候,天下人不得不承认,那个原本以为会被徐林轻而易举碾压死的年轻草原王,真的成了中都之主。
这个消息在大郑朝堂知晓的同时,也传到了道宗之中。
道宗天枢峰上,一袭大袖黑袍的峰主青尘拿着一支紫晶卦签,望着手中卦签上的卦象,淡淡一笑:“好一个西北王啊,萧王爷,贫道此卦可准?你来道宗之日,可就是贫道索取卦金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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