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坚感到极度的疲倦。梦幻里,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哭泣。他想看看,可两眼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缝住了。他平息着自己窒息般抑郁的心房,用力挑开了眼睛,啊?魏晓飞!整个屋子在他闭上眼睛的同时,飞快地旋转了起来。
王坚紧闭双眼,可他的头脑要比先时清醒得多。屋里只有他和她,叫他感到别扭!他在心底偷偷地埋怨自己:“你救的为啥偏偏是她!”
他慢慢睁开眼,目光盯在门头上挂着的门斗。那是一幅油彩画,画面是个夜景。地面有连绵起伏的群山,山上有茂密的树林。林子上边是墨蓝色的天空,天空中星光点点。在这群星中,有两颗最大的紧挨在一起,他久久地凝视着。起先,它还是那么明亮,可看着看着,它却变成了两颗滴泪的眼珠。这时,他的头脑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奇妙的幻觉——如果我要能站在它们的位置上,饱窥人间的悲欢离合,尽览人类的喜怒哀乐,那该是多么有趣的事呀!
然而,幻想只能无度地增加他心头的苦楚与烦躁。生他的父母,养他的爹娘,他们和他们都给了他些什么呢?男婚女嫁,悲欢离合,这一幕又一幕啊……
“王坚,喝点水吧?”
耳朵里传进这样一句话来,他感觉那声音是体贴的、温柔的。多少年里,他听不到父母慈爱的呼唤,得不到人生的温柔与抚爱。他常常期望着,有那么一天,自己能一头扑到母亲的怀抱中,向她倾诉心头积聚的许多委屈与痛苦……
当他意识到魏晓飞就站在他的床边时,索性又闭上双眼。一种罕见的决绝至极感将他一丝不苟地笼住;一种毫无商讨余地的思想强力地驱使他无比坚决。她的声音沉着、痛苦、忧虑、伤感,这都与他无关。特别是现在。恨只恨自己单纯、无知,甚至是愚昧!和桑桂花闹了那么一场露水夫妻,是幼稚、草率,或者说是软弱无能、糊涂透顶!与魏晓飞迈出了那本来就不该迈而又实打实地迈的那一步,他怎么会忘记受了伤害后的创伤,它像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爆不破的花岗岩一样塞满了他的心胸。何苦来?人生能有几次搏?
从良心上讲,他爱过她。爱得虽短暂,但爱得却至诚!他爱她那种倔强的、好胜的、矜持的、坦率的性格。他曾为获得一颗善良的、淳朴的心而骄傲过。因为彼此自身体验到的痛苦,更直接更深切地了解别人的痛苦……
从道义上说,希望的火焰他只有珍惜的份,没有毁灭它的意识。事实上,只是一闪便彻底消失了。无论从书本上,还是现实中,有多少情侣的爱情方兴未艾,战线不断转移,转上几大圈,再回到当初的情热中。王坚啊王坚,健忘不该再是你这样的人!于是,他感觉自己是那么清楚,除他自己,什么也不会存在,四周仿佛是广漠的空间!
“王坚,你说这帮摆弄笔杆子的人真了不起,你救人的事只有十来天,看看吧,广播里播,报纸上说。”徐万坐在床边对王坚喜孜孜地说:“别人敢想不敢干的事,你为别人干了,啥叫出息?这就叫出息!”
说也怪,王坚也真是时来运转。虽然只有十几天的工夫,他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报社的通讯员,县广播站的记者都来采访他。中心学校的老师们又来约他康复后去给毕业班级作报告,一时间他变红了。屯子里凡来公社办事的人都要特意进医院看看他,就连马天才也来过一次。魏三乐去大寨参观之前几乎每天一趟……这工夫被徐万一说,王坚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大爷,你该回去了,生产队里的事离不开你呀。”王坚说。
“你和魏晓飞是咋回事?”徐万没接他的话,急转直下,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我和她?”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坦然地说:“我和她没什么。”
“孩子,我的眼睛不是瞎子。”
“这……一个队住着。怎么啦大爷?”他说得非常自然。
“你们翻过脸吧?”他目光咄咄的盯着他。
“没有。”他仍然无事人似的,说:“我和她有啥过不去的。”
“去年冬,你们俩又是说又是笑,有那么一阵子,你们俩又别别扭扭的,现在你又不理人家,你全当我看不出来呀?”他那茂密的络腮胡子微微地抖动着,古铜色的脸上,刀刻似的皱褶不停地扭动着。
本来王坚想说什么,可在那双眈眈目光的审视下,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事出有因。”徐万加重了语气,说:“年轻人出事总爱看前不顾后,这怎么能行。你躺这十几天,姑娘每天守在这,你还要人家怎样?看在人爸爸哥哥常来看你的份上,你一直不搭理人家这也说不过去。”
“不过……”
尽管他对魏晓飞抱有一定的成见,而且是余恨不消,但今天徐万的话还是深深地扣动了他的心扉。特别是此时此刻,他必须抓住实际说明白,他要像推导数学公式一样澄清自己。
“徐大爷,你知道我是五尺来高的男人,什么压力我都抗过来了,现在我一个人,这不是很好吗?”
“这就是男子汉的横心?”
徐万摊开双手,激动地说着:“岳飞乃文乃武,以忠字名扬天下;王宝钏独守寒窗十八载,以惊人的毅力流传于后人。自从盘古开天地,你听说过哪有受点挫折就低头让步的人流传千古了?王坚啊,魏晓飞风尘仆仆,每天都是带着希望来,背着失望去。我这旁观的老人看了都受感动,你的心咋就恁硬?不管你听不听,这个清盆我非提不可。你们为啥事闹翻了我不知道,你和她合得来也罢,僵下去也罢,我认为你该把心里的想法对人家说一说,矛盾易解不易结啊!”
徐万见王坚不再说什么,这才站起身来,把烟袋往腰里一塞,说:
“王坚,我也该回去看看了。每天除输液外,别忘了吃药。”
“嗯。”王坚慢慢地扶着床边下了地。
“你的胳膊不能动,千万要注意。”
“知道。”
“缺什么东西,就让学生们给家捎个信。”
“行。”
“输液前别忘了先解手。”
“忘不了。”
东方朝霞已赶走了雾蒙蒙的远天。太阳露出了整个笑脸,天地间阳光灿烂。偶尔,空中传来叽叽喳喳的啼鸣,这声音,撞得人心里在发痒。医院的四周,微风拂弄着排排柳枝嫩叶,溢彩流韵,真是春光融融啊!
树是春天的信使。尽管老天如此干旱,它们身着可爱的碧装,还是染绿了人们希冀着的心。春光,它会使人思想松弛,视野开阔;春光,它会让重重的疑虑得到释怀!诗人喜欢春光,因为它能带给他诗情;画家喜欢春光,因为它能留给他画意;鸟儿喜欢春光,因为它能带给它欢畅、带给它自由;睡了一冬的虫儿喜欢春光,因为春光能带给它们一个抬头的日子。
王坚伫立在道旁的树带里,遥望着春风吹遍的绿洲大地。那片片麦田,虽然梢绿根黄,但是仍然伴随着轻风在荡漾,宛若绿色的绸缎。空气中,也充满了浓郁的青麦芳香。
望着徐万远去的背影,王坚思绪万千。“我对她的态度是否太残酷了呢?”他慢慢向回走去。“大爷,现在我该怎么办呢?”他心里反复地折腾着。
晨风是凉爽的,它顺着敞开的窗口徐徐而来。屋内,清凉、静谧。此时,王坚躺在床上,才真正地觉得出一个人的孤独来,这时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魏晓飞。于是,他把自己的目光又落在那幅油彩画上。她当然可爱,女性中,是她引起了他的爱慕,并使他为她而思念、而痛苦。
“徐大爷走了?”
门口传来了这么一声,王坚给吓了一跳。抬头看时,魏晓飞倒背着手站在了门口的外边,探进来的那张脸,犹如霜打的嫩叶。她用怯怯地目光环视着整个房间,但并没看他。
“你的手好了吗?”话一出口,他才懊恨自己,为什么偏偏问这么一句。
王坚两眼盯着顶棚,在无限的尴尬、无限的窘迫中,魏晓飞不冷不热地回过一句来:
“你问这话不觉得太迟了吗?”
她走到窗台前,背朝着王坚,仍然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你能听我说几句,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宽恕。”
“这是什么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