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猛烈的热风一个劲儿地刮着,浑浊的尘雾遮天盖地。大道上凡行走着的人,无一不抱头捂眼的。尘灰比针还要厉害,它能钻进所有的缝隙,就连人们紧闭的嘴唇里,它也不肯放过。站在医院走廊上的人们,担忧、烦躁,另带着焦虑。
徐万坐在靠墙的一条长椅子上,不时用手揉着大腿。
王忠厚像着了魔,屋里屋外不停地走动着。
“一个多小时了,咋还不给送出来呀!”徐中贺徘徊在急诊室的门口,不时地向反锁的房门张望着。
“走时光顾着急,晓飞的手也流了那么多血。”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
“唉!都是些小傻瓜儿,弄不清……”王喜财坐在徐万的身边,间隔不上几分钟就要这么循环着说一句。
徐万实在听不下去了,于是回过头对他说:
“老王,你怎么一个劲儿说这种话?你有这么一个好儿子,唉——”徐万转过脸来,深有感触地说:“见着王坚,我就联想到了那战火纷飞的战场。那时,我们的战士勇猛作战,为的是有个和平的今天。今天王坚为了别人的安危,宁可丢掉自己,小伙子是难得的人啊!”
“我就知道你会挑唆他这样干。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那打仗时你咋不去堵枪眼儿?说来说去,你不也怕死吗?哼!感情这回撞伤的不是你的儿子。”王喜财两只手颤抖着扒着烟屁股,酸溜溜地说着。
“不是我怕死,是阎王爷不肯收留我。”
“你们东北人就长了张好嘴儿。”他提高了声调说:“我就不信,你要硬往枪口上碰能会不死。”
“战争打起来,人人都为消灭敌人保全自己而努力,谁能自个找子弹吃?”
“哼!你别拿我开心,花钱还不得我自个开腰包。”
“告诉你!王坚是舍己救人受的伤,不管花多少,用不着你掏包。”孙玉君说着抢过王喜财正扒着的烟头,转身从一个社员的嘴里拽出半截烟头,往他嘴里就塞:“给,给,这可是大半截呀!”
王喜财正要为他抢去的烟屁股发火,孙玉君又送给他一个带火的,他倒心平气和地抽了起来。
孙玉君被他的狼贪样气得直跺脚,王喜财就像没瞧见一样想着自己的心事。为了攒钱,谁知他受了多少苦?衣裳破了补,补了缝,他从来舍不得丢开;生病时舍不得买药,生吃两个红辣椒,谁知他的汗是怎么憋出来的?一年吃不上五斤油,谁尝过抱空饭碗子的滋味儿?夏天舍不得买背心,谁晓得他的后背脱去了几层皮?冬天缺鞋少帽,冻伤发痒的罪谁替他受过……所有这些还不都是为了钱!想到钱,他的手下意识地去抓内衣兜里的小钱包,而且抓得很紧很紧。
“哟!书记们来了。”
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嗓子。果然,杨文平和马天才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麻兴福忙把棉袄推给了别人,紧忙迎了过去,恭敬地边寒暄边哈腰。
“伤得怎样?”杨文平推开他递过来的烟问。
“还、这个还不知道。”
“得转告医生,专心给看看喽。”杨文平大摇大摆地去推手术室的门,门是反锁的,他有些尴尬地缩回了手。
杨文平毕竟不是好沾花惹草的马天才。王坚这种大公无私、舍己救人的高尚风格令他羡慕!这英雄一样的行为,最能打动人心,他走得多,见识广,心里清楚得很。假如上边来人写个报道什么的,自己身为书记对此事一无所知,那时岂不是自打嘴巴?为了讨好上级,为了安慰下级,更为了显示自己,他才决定亲自来医院探望这个与他既无亲又无故的王坚。否则的话,别说他王坚,就是中央的王震来,又碍他啥事?
王坚在手术室,魏晓飞又不在,马天才此时的感觉倒也良好。
“来他妈这些人,不干活了?”他盯着麻队长。
“这个风太……”
这时,急诊室的门开了,一位老者带着口罩从里边走了出来。人们一下围了过去。
“大夫,王坚怎么样了?”
“大夫,有没有危险啊?”
“大夫,还没整完吗?”
老者掏出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说:
“小伙子左臂骨折,额头有个一寸的口子,现在仍处昏迷状态。”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爽快地告诉大家:“不过,没有大的危险,大家请放心好了。”说罢,他转身向办公室走去。
“医生同志!”杨文平把他叫住,仍然以领导者的身份和口气说:“你们要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认真耐心对待患者,用些好药,采取点方法,千万做到对同志负责……”
“救死扶伤这是医生的职责。”
马天才见杨文平给这位医生弄了一脸灰,他想圆圆场。于是敲开了破锣嗓子:“鸡毛蒜皮的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呀?人先看着,完了追究责任!”
“马惊愿马没有马性!要追究的话,首先要追到你的身上。”
孙玉君这含糊不清的话使马天才迷惑不解。他拉长了脸问:“你追我什么?”
“你是大队的一把手,有本事把大队建设好,实行作业机械化,到那时,有马也用不上了,哪还有这种不幸的事!”孙玉君妙趣横生的脸上露着鄙视的表情。
“你敢扣帽子?”马天才阴沉着脸向他逼了过来。
“你能做帽子,我扣一个就不行啦?”他也向他逼去。
两个人相对而立,中间只隔了一个拳头没碰着鼻子。一个横眉立目,偷偷地伸展着巴掌;一个气势汹汹,暗暗地捏紧了拳头。
“你要干什么?”马天才终于暴露出狰狞的面目。
孙玉君两拳相击,一字一句地说:“我是阴天出太阳——有晴(情)无睛在两者之间。”
“你要造反?”
“我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小同志,与领导这样讲话不太礼貌吧?”杨文平看马天才不分火候乱来,心里着实有点生气,于是,他不太情愿但又无奈地上前解着围。
孙玉君那里火气正旺,他理直气壮地说:“杨书记,我说马大巴掌没本事,这要犯罪的话,我束手就擒!进劳教所也没啥了不起的,反正在哪都是挨训。”
“呀?小同志,你小小的年纪,怎么睁着眼睛说起了瞎话来,谁训你啦?”杨文平伸手拍了拍孙玉君的肩头,微笑着问。
“你还不知道吗?你在广播里训,马大巴掌在社员大会上训,老麻每天跟着屁股后训!你们喊得好凶啊!可有关种地的事,我愣是没听见一个字儿。”他用手拨弄着自己的耳朵,接着说:“我这两个耳朵都灌满了‘斗争’二字呢!我不明白,斗争谁呢?外国的侵略者没进来,我们队的老富农高老头死了六七年了,丢下的四个闺女出了嫁,在婆家那受着管制呢,我们到底和谁斗呢?”
孙玉君神态自若,出口不凡。杨文平的血压是直线地上升。他声严色厉地问:“你打算干什么?”
“我打算过日子。我愿意实现农业机械化,我愿国富民强,我愿老百姓都能电灯电话,住着楼上楼下,我最最不愿意的就是我们的干部屌儿郎当!”
这番话给谁听了也是瞎子闹眼——没有法。弄到法庭,他也不犯法,兴许还占绝大部分的理儿!杨文平心里虽然还在别扭,嘴上却没再说什么。
一直没搭腔的徐万,心情非常沉重。女婿在言谈举止上虽然有些失礼,但应该看到,这波动的形势给青年人心灵投入的阴影是多么的浓重!有多少青年人感情冲动,鲁莽取代了理智,为某种不合理的现象横冲直闯,末了教改的、拘留的……整整的一代人,他们心灵上的创伤是多么的严重啊!
“老麻,这事儿都坏在你身上!”马天才气鼓鼓地说:“这是你当队长的失职!好在王坚没玩命,真要断了那口气儿,不说别的,光抚恤金你得给人家多少?糊涂官!你真是个糊涂官!”
涨红了刀条脸的麻队长不住地承认错误。那个年代,书记与队长的关系,就好比爷爷和孙子似的。别看麻兴福对社员们三五六句有说有讲的,在书记面前,骂他八辈子祖宗,他也觉得荣幸!这会儿,他仍然像个面团一样任马天才去捏巴,连个扁屁都没敢放。
杨文平看看手表,终于说:“老麻,我们还要去听电话会。王坚醒来,代表公社革命委员会问候他一声。”
麻兴福应着忙前边去开门。杨文平看着漫天的风尘,要出腿还没出腿时,又犯上了“老病。”
“朔风吹,狂尘吼,平原震荡。望飞土,漫天舞,好一片北国风光!”他朗诵完,带着神秘的微笑走了出去。
人们一下骚动了。
“杨书记能出口成章。”
“要不人家就当书记了。”
“这叫学问:你懂吗?”
“也不在人家能爬上去,就冲这两句干板凿的洋话,也了不起!”
“呀!呀!”孙玉君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眨巴着金鱼眼吵着:“他这是捡鸡毛凑掸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什么呀?捧臭脚!那是从《智取威虎山》里参谋长的几句歌词改编过来的,这哪值得你们大惊小怪的!见过事儿没有?也不在人家叫你们二迷糊!”
听说王坚没有危险,人们都松了口气儿。王忠厚接着说:“玉君说的不错。杨书记是借了人家的韵,改了几个字儿。”
正说着,王坚被几个护士抬了出来,输液瓶由一个大夫举着,他们把王坚抬进了办公室的里间屋。
“哪位是家属?”先时出来的那位老者挡住了门口问。
人们好不容易才把王喜财从角落里推出来。
“你们队长呢?”
“这个我在这。”麻兴福夹着棉袄走了出来。
老医生打量了两个人一眼,说:“你们商量一下,看谁在这护理。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至少得一两个月休息。”
麻兴福用手捅着王喜财,“老哥,这个你在这吧?”
“我?”
王喜财的大脑,恐怕在这一生中,没有比这一瞬间转得再快的啦。王坚脱离了危险,他心头的阴影消除了。王坚是工伤,工伤公家就得掏钱。王坚躺在这,还不误拿工分。自己在这,怎么向队上要工分?爸爸伺候儿子,份内的事!现在的人是嘴一歪一个道道,上当的买卖刀按脖子也不能干。在他看来,这工夫开口,就等于往外掏钱……
“你怎么不说话?”人们急着问。
“不!我可不能在这呀!”他的语气很坚决。当然他不好说出真正的理由,只能这么理屈词穷地一口肯定。
“拉什么锯?队里用人!”徐中贺瞟了一眼王喜财,大着嗓门说,仿佛他是这里的主事人。
“我在这吧。”王忠厚挤上前,慢声慢语地说着:“马是我用的,救的又是我的孩子,我就该伺候他。”
“这怎么行啊?这个你是大老板,耕地离不开你呀!”麻兴福这下可真急了,双手光顾着比划了,棉袄什么时候掉在地上他都不知道。
徐万走上前,郑重地说:“都回去,我一个人先在这。春误一时,秋误十天,耽误不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