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无双心思一动,渝州的人对京城总是充满了莫名向往。
犹记得很多年前,她和沐思思还有连晟在学堂里上课,就是如意前来找她们,说京城来人了。
当年那欣喜的劲儿仿若还在,可是一转眼,她已在京城度过了那么多年,现在兜一圈又回来了。
院中的那颗老梅花树还在,依旧是不开花,渝州的冬天一点儿都不冷,没有大雪纷飞,有的只是这常年温暖的阳光。
其实这样也好,适合无双养病,她就喜欢阳光普照的日子。
可是,她最近老爱想那过去站在树下的女子,她说为什么还不下雪呢?她说下雪了他就会回来接她。
她多么幸福啊,她还有个期盼。可是自己呢,自己什么都没有。
总是看着老梅树发呆,看着看着,那树下的人不再是青黛而是自己。无双心底一阵发憷,惶恐不已。
她始终不知道青黛心底的那个人是谁,但依旧庆幸青黛放下了,从此和沐青云在一起,也不失为一种新的开始。
来渝州的这些日子,她比任何时候都要静、都要闲,心真的闲了,好好的享受着最后的日子。
她有好多好多想见的人,可是最后,她一个都没有见到。
沐思思、沐青云、青黛……他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去了异地,自己如今这幅模样,又何必任性的去找他们又说自己要死呢?
隔壁人声嘈杂,无双思绪有些呆滞,她一眨眼就忘了三娘说的话,问,“三娘说是谁搬进来呢?”
“不知道,只说操着京城口音,许是京城来的。”
“京城……京城……”无双喃喃自语,又看了看对面的院子,心中忽而一惊,“你说,会不会是素心他们?”
已经这样扑空了好几次,所以无双如今也不敢确定,可是,却也想去看个究竟。
无双努力想起身,脚下却很是乏力,如意道,“小姐还是好好坐着,我替你去看。三娘,麻烦你照顾下小姐。”
如意说着,忙跑了出去。
无双继续坐在秋千上,缠绕铁锁的是牵牛花的花藤,她靠在上面,看着对面的梨树,想着当年的连晟,心已不再痛,只有感恩和温暖。
三娘浇完花,拧着花洒走到无双身边,数落道,“无双,你怎么都不去练舞的,成天这样玩怎么得了,这技艺都生疏了。秋容这死丫头也没看见,青黛也不知道管管你俩,真让人操心。”
无双失笑的看着三娘,这三娘人老了就糊涂了,老把无双当十三四岁的时候,还以为秋容和青黛都在。这天香楼已是酒楼,前几年她自己改的,她却忘了。
“你还笑,就知道跟隔壁那小子厮混,他又不会给你赎身,男人啊,信不过的,傻丫头……”三娘絮絮叨叨,提起连晟,又笑,“长得倒还挺俊的,就是他外公不好惹,教书先生啊,你少去招惹他家的人……”
三娘胡言乱语好一阵,无双实在是很想笑,这如意啊,哪里是要三娘照顾她啊,分明是“折磨”她。
三娘叨念了好半响,见无双依旧只坐着不去练舞,无可奈何的走了。
那些过去念念不忘的日子,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时间消磨殆尽。
无双坐在千秋上,看着对面的墙,以前觉得很高很高的,现在却发现未必。
小孩子的视角真的好小。
如意还没有回来,难道又不是?
无双有些失落,轻咳了两声,有些倦了。她迷眼看着那墙,竟打起了盹儿,忽而,对面有些嘈杂,无双被吵醒了。
她睁开眼睛,听着动静,像是有人爬到了墙边,只听有稚嫩的童音道,“抱我上去,我要梨花。”
“小少爷,这使不得,会摔倒的。”
“我要上去,我要梨花……”
……
那一面有孩子吵吵嚷嚷的声音,无双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她想起了夭夭和煊儿,如今没有一个在身边,而自己也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无双一直望着那墙头,忽而有个小男孩探出头来,用力拽着梨花枝桠,顿时,梨花满天飞。
那白色的,一朵一朵儿,像雪花一样,在风中轻舞飞扬。
在那一片雪白中,无双看见了那个孩子,虎头虎脑的很是可爱,她的心中忍不住一阵惊喜,却没有力气去喊他的名字。
漫天“雪花”下,花香四溢,无双被包围其中,脑袋有些蒙,看着那孩子,看着看着就成了连晟,她情不自禁的呢喃,“连晟……”
这辈子,有很多人说会陪在她的身边,一直一直。
然而,只有连晟做到了。
看着墙上趴着的人儿,无双笑了,久违的笑容,久违的连晟……
她好累好累,在梨花漫天中,缓缓的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全部都是渝州的点点滴滴,有连晟,有青黛,有如意,有沐思思……可是,有个人他不属于渝州,却老是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将生命最后的一年留给了自己,而那一年给了他。
可是,一年似乎不够。
他依旧每时每刻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想忘却,却始终忘不了。
他还以为她恨他吗?那些曾经放不下、恨透了的事,现在,竟都记不起了。
她只记得,烟火下,他从天而降,抱着她飞过火海,貔虎的面具狰狞无比,她却满心温暖。
她想,她是爱他的,一直一直。
如何生命再长一点,或许,她是愿意跟他走的。可是,就只剩这么一点了,她真的想留给自己,留给渝州。
夭夭还小,用不了多久,就会忘了她,会在萧玄钰的呵护和雨妃的照顾下,好好长大,会是位漂亮的公主。
她不能带夭夭走,不能让她重复自己的路。
太医说她的身体是摔伤没有细心呵护,夭夭也摔伤过,而只有京城,只有皇城才能给她最好的呵护。太医会定期给宫中主子们查身体,这样的照顾,总比在她的身边好。
尽管,她是多想多想带夭夭来一趟渝州啊,见见她母亲念念不忘的地方,看一看她的成长旅途。
然而,没有这个机会了。
“等我们老了,就回渝州定居,晴天在院子里晒太阳,雨天就在屋檐下看雨……渝州的花很美,阳光很暖,人很好,君奕,你一定会喜欢的……”
耳旁响起了自己曾经说的话,无双着了魔一般想起那个名字:君奕、君奕、萧君奕……
可是,如今的你相隔万里,你在齐国,你在那高高之上。
萧玄钰以为我去找你了,而你,以为我留在了萧玄钰的身边。
多么遗憾,她竟一个人在这渝州,没有人相伴,谁都没有。她爱的人,在乎的人,一个都不在身边。
那一些执念,那一些旧阳光,一晃就过去了。她却在这日复一日中,模糊了记忆,模糊了很多人,却始终将“萧君奕”三个字深深的刻入了脑海之中。
这一世,他们在这乱世中沉浮挣扎,生活已然是千疮百孔,再也不能完好。
无双只求,只求有来世,哪怕这一路再苦再累,只希望能再次遇见他。只求这一次,让她早一些遇上,出现在他的童年,给他温暖,给他保护……让他们也有青梅竹马的童话。
萧君奕,这一世我已无望,只盼来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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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这边请。”如意领着素心进了后院,欢喜的喊道,“小姐,是素心公主啊!”
然而,那秋千上的人没有回应,她心头一慌,忙跑了过去。
墙头,有个小男孩在扯梨树,弄得到处都是梨花。
素心喝斥,“华儿,你在干什么?”
“娘!”司徒华吓到了,忙让下人将他放下来,躲在了墙了另一面。
“小姐、小姐……”
前方传来了如意惊恐的声音,素心忙上前,只见无双毫无血色靠在秋千的花藤上,身上落满了梨花。
如意喊了半天,无双都没有反应。
素心也急了,摸了摸无双还是热的,鼻息还有微弱的气,忙道,“还耽误什么,赶紧去找大夫啊。”
如意吓得六神无主,听素心的话,才慌忙的跑出去找大夫。
而天香楼里的人见如意慌慌张张的跑出去,忙进后院来,瞧无双昏迷了,帮着素心将她抬回房间。
房间很简陋,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只有一张屏风放在床前,素心看了两眼,不太懂。然而,她现在也没有心思去看屏风了,着急的看着昏迷不醒的无双。
不能她一来,就要这样面对无双的死亡啊!
素心也是怕极了,刚才在隔壁看见如意,知道无双也在渝州,那种激动和欣喜是不言而喻的。可是,谁曾想一来她就这样了。
很快,大夫来了,竟说无双气息微弱,大限将至。
如意气得将他轰走,小姐还这么年轻怎么会死,以前也不过是嗜睡了点,也不至于说什么大限啊。
然而,一连请了几个大夫都是一样的话,素心已在一旁掉泪。如意一直只知道无双身体不好,可是,从没有想过,不好到了这种地步。
她边哭边熬药,由素心帮忙给无双灌下。
大夫已说没几日光景了,如意伤心欲绝,握着无双的手一整晚都没有阖眼。
翌日,天蒙蒙亮,无双迷糊的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屏风,心里就暖暖的。
“小姐,你醒呢?”如意声音有些沙哑,无双扭头看着她,诧异如意怎么在自己房里,可是转念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自己肯定又睡过头了。
“无双!”
耳旁想起了熟悉的声音,无双猛地支起身,看着一侧的女子,惊喜不已,“素心?!”
“是我。”素心微微一笑,没有曾经的绫罗绸缎,穿着简单素雅。可是,那柔善的感觉,一点也没少。
“好些了吗?”素心关切的问着,无双笑,“我没事。”
如意出门又去端药了,无双拉着素心的手很是高兴,问长问短,这才知,一年前,她带着华儿离开是去了曾经和连晟约定要去的地方,素心没说是哪里,无双也不知道,但想,肯定是个很美的地方。
如今,和连晟的一切心愿都了了,就回渝州定居,将华儿抚育成人。
对无双的事,素心也从如意嘴里知道了。除了叹息,她别无他法。其实,素心试着给萧玄钰或是萧君奕报个信,但是几天的光景,谁都赶不过来。如意也没许她这么做,说无双就是不想让他们知道她不在了,现在,在他们的眼里,无双好好的生活在对方那里,这样也挺好。
素心听了,也只是掉泪。
日子因为有了素心和华儿,而显得热闹许多。
谁都没有告诉无双,她就只剩下几日光景了。只想尽最大努力让她快乐,陪在她身边。
其实,自己的身体,无双又岂会不知?
她实在是个不听话的病人,大夫说一切都好,可以有两年光景。而如今才一年多,她就撑不下去了。
她不后悔长途跋涉的去踏寻萧君奕的足迹,她不后悔这样思念着他,哪怕生命少那几个月,又有什么区别?
近来,脸色不好,素心极耐心的给她上妆。无双照了照镜子,臭美的想自己长得真漂亮。
后院仿若成了华儿家一般,他整日都在这里,还缠着无双问夭夭去哪里了。
无双不知道怎么答,倒是如意有模有样的说,“自然是在宫里了,公主嘛,小华儿要好好读书啊,只有状元郎才能娶公主的。”
无双失笑,“如意你瞎说什么呢,什么娶不娶的,华儿根本听不懂。”
“谁说我不懂呢,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四岁的华儿底气十足的说。
这下轮到三个大人咋舌了,现在的孩子怎么……怎么都这般早熟的,人小鬼大。
“在一起有什么好的,夭夭老欺负你。”如意继续逗她。
“那是我让着她,我爹说男人就要让着女人。再说了,夭夭对我可好了。”
“好吗?用莲蓬打你的头也是好?”
华儿涨红了脸,半响才憋出话,“那是我在练铁头功,皇叔叔教的。”
“不行了,我笑死了。”无双大笑不止,上前故意揉了揉华儿的脸,“小家伙,你怎么这么可爱,吃什么长大的?”
华儿得瑟,“我本来就是这样的。”
“还美得你!”无双松开他,交给如意继续“折磨”,自己则和素心看着、听着。
孩子真是太可爱了,都是童趣,说话也可谓是童言无忌,什么都说。他们小时候可不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可现在的孩子懂,两人一道玩就叫喜欢。
无双和素心坐在秋千上晃荡,前方如意和华儿疯闹不止。
无双这才发现,那如意和孩子也没什么两样。能和华儿说话时跪坐在地上,只为与他一般高,便于交流。
四岁的孩子,真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无双不知道,自己的夭夭,还有煊儿是不是也这样快乐着?
有素心和华儿的日子变得热闹而开心,无双几乎都没有胡思乱想的时间了,每天都有他们陪着,日子过得真快。
转眼,已过了好几天,渝州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女儿节。
傍晚的时候,天空就开始燃放烟花,整个黄昏梦一般的美。
素心和华儿早早就打扮了一番,来后院找无双一起出去玩,如意将无双打扮一番,眉宇间虽有病态,但有种若柳扶风之美。
“真漂亮。”素心由衷的赞叹,笑着去扶无双。如意则牵着华儿,然而,四个人还没走出院子,无双就挣脱开素心的手快步跑回房,素心下意识的要追过去,却被如意拉住了手,冲她摇了摇头。
素心鼻子一酸,一瞬间,便一切都了然于心了。
屋内,无双将呕出的血吐在痰盂里,又用水漱了漱口,用丝绢好好擦了擦嘴,确定没有血迹,才走出房间。
华儿正在前方蹦蹦跳跳,素心和如意等着她,见她过来,也没有多问,就扶着她,继续她们的女儿节盛会。
这还是素心第一次过女儿节呢,尤其还是在连晟日思夜想的地方:渝州。
渝州的夜景真美,处处火树银花的。
等她们到街上时,已经天黑,烟火在天空绽放,很是美丽,犹如白昼一般。
如意牵着华儿,小男孩正是好动的时候,真没有一刻的安闲。
素心叮嘱着,“华儿,慢点,别摔着了。”
“知道了,娘。”华儿说着,蹦蹦跳跳。
途中有卖面具的,如意询问无双要不要买,她拿个了小小的面具给了华儿,自己则不戴。
她不想戴,记忆中最美的面具就是玄鸟,而这里,没有玄鸟。
今晚,她要好好看看渝州,不要那面具遮住了视线。
除了华儿戴了,大人们都没有戴。但路上所遇之人,都戴了,当一张张或可爱、或有趣、或怪异、或恐怖的“脸”从身旁而过时,无双只觉得开心。
伴着天空的礼花声,四处还响着了鼓声,给这原本就热闹的盛会更天几分隆重。
走在人头攒动的街头,四处烟火璀璨,真的好美。
无双被人群拥挤着走,看着一个个面具,她不知道,那下面是不是都是一张张笑着幸福的脸。
她总会在这热闹的时候想起他,想起若和他在一起,这分热闹会不会更胜?
虽然幼年的阿九认识萧君奕,可是,少女时期的无双却和萧君奕是在这儿第一次见面。
他那时真的好冷、好不可一世,气得她都想甩他一耳光了。可是,也是他帮她解围,给她付了那顿酒钱。
还有张卿、秋容……他们都是从这个渝州开始。
辗转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无双没有后悔,一点都没有。哪怕如今时日不多,也不曾后悔。
因为,哪怕没有结果,哪怕不能同行,但至少,她在最美的年华遇见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从此忘了自己,倾尽所有的去爱。
她不后悔,她遇上了这么一个人,自己最美好的六年光景都给了他,亦或是他们、她们……
她没有遗憾,没有。
其实,当初回渝州之前,她就告诉自己。再也不是阿九,不是姮妃,不是皇后,不是萧夫人,她不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只是无双,沐无双。
她努力忘掉那个人、那些人,可是,始终没有做到。
她渴望这样一种生活,岁月静好,与君语。细水长流,与君同。繁华落尽,与君老。只可惜,这个,她一样没有做到。
说没有遗憾,是对萧君奕的。而对于自己,她遗憾了。
她一直希望,有这么一个良人,将她当掌上明珠,免她惊,免她苦,免她颠沛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她一直希望,可是,也只是希望而已。
事实是,她这一生颠沛流离,终究还是无枝可依。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一直在她的伤口中幽居,她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他。哪怕曾经千山万水,一一和他告别,却仍是无果。
只要她还活着,那些记忆就在,只要它们还在,那些在一起的经历就是真实的、刻骨的,她怎敢忘?
“娘、姑姑,你们快点、快点……”华儿在前方喊了,小家伙已经甩她们好远了。
无双和素心相似一笑,不由得较快了步伐。
一步步走在拥挤的街头,那感觉就像看着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一般。无双感受着从身边擦过的每一个人,这么多这么多,却没有一个是萧君奕。
道路两旁摆满了鲜花,花香扑鼻。天空,烟火璀璨,一切那样美,美得让人心醉,美得让人舍不得走。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才过二十三岁,人生竟要这样走到尽头了吗?
曾经的淡然,在这美景当前,显得有些虚伪。
没有人不怕死,那些说不怕的人,只是无能为力,所以只能在嘴巴上逞逞强,亦如现在的无双。
生活这么美,谁舍得走?
在渝州,有素心、华儿、如意陪着,有自己满满的回忆,不用担心朝政,不用管他方暴乱,更不用夹在萧玄钰和萧君奕之间,这样的生活是自己最向往的,多么简单惬意不是?
佛说自己的意中人儿,若能成终身的伴侣,犹如从大海底中,得到一件珍宝。
这确实是珍宝,不是人人可得的珍宝。
美丽的渝州,万家灯火暖春风。
耳旁是少年少女们嬉闹的声音,无双总是忍不住驻足,去看那些年少的男男女女们,回忆自己少时的摸样。
无双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一日,在灯火的尽头,有一人也同她一样,融入这人群之中,回忆着过往,回忆着某个人。
渝州女儿节,这是他第二次来了。
第一次的时候,下起了雨,他一个走在人群里,思念着那个人,却终是不忍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他始终忘不了她说“爱你......太累”时的表情,尽管她一直没说恨,可是那些歇斯底里,不是恨又是什么?
她恨他,所以临别最后一面也不肯见。
想到这些,萧君奕就抓心挠肺般难受,如今,第二次来到渝州,来到这人山人海里,比去年的人更多、更热闹。
因为和无双相识在这女儿节,他便下定每年都来,直到煊儿即位,他就来到这儿定居,安享晚年。
无双说,老了,我们就来这里度过余生。
他一直记得,她还说不会食言,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期待,期待数十年后,彼此都老了,在这渝州重逢。
还有几十年啊,想想就觉得难熬。
春风吹皱了湖水,吹乱了萧君奕的心。
他已经和梁国开始建交了,以后互通往来是少不了的,无双说不再相见的话,他是做不到了。
不用使臣,他会亲自光明正大的来梁国,这女儿节之后,就开始安排此事。
如果无双和夭夭过得好,他也就无话可说了。如果不然......
其实,他也好矛盾。
希望这些年,无双和夭夭都好,可是,又多想自私的带她们离去啊。
他的齐国,他的后宫,就只有太后和煊儿,太冷清了。
站在桥上,看着花灯从脚下流过,每一盏都点着小小的蜡烛,点缀在河上,分外妖娆美丽。
萧君奕抬眸看向前方,看向上流,只见灯火阑珊处,一位穿着鹅黄锦衣的女子将花灯放逐,眉眼如画,带着醉心的笑容。
“无双......”萧君奕震惊不已,忙大喊了几声,对方却没有听见,而是转身融入人群之中。
只是一瞬间,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君奕顾不得其它,忙从桥上下来,一路在人群里找寻。他不相信那是幻觉,尽管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可是,哪怕是他痴心妄想了,他信那是她、是她!
然而,上游早就没有无双的身影,真的只是一场幻觉吗?
长久的思念,在这一刻爆发,他忍不住在陌生的街头大喊,“无双——”
周遭忽而静了下来,众人诧异的看着他,须臾,又谈笑风生而过。没有人会知道,这个满脸焦急的男人身后会有怎样的故事,怎样的过往。
人群恢复如初,一样的拥挤,一样的喧闹,一样的欢乐,不会因他一人的失落而有所影响。
他站在拥挤的人群里,突然觉得满心孤寂,终于意识到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再也没有无双,再也没有人会伴在他的身边,陪他笑陪他愁。
他不甘心的找着、找着......哪怕心知肚明不过幻觉一场,却始终不曾放弃。
无双——无双——
街尾的无双突然驻足,素心诧异道,“怎么呢?”
“我听见好像有人在喊我。”无双脸色开始苍白,在人群里挤得她喘不过气。
素心和如意细细去听,纷纷摇头,“没有啊,这么吵,哪听得见什么?”
无双心里隐隐不安,真的只是自己听错了吗?为什么感觉越来越近似的?
“你们真没听见吗?好像在那边。”无双指了指河对岸,“我们去那边逛逛吧!”
“可是咱们刚从那边过来啊。”如意说着,素心却顺着无双道,“好,你想去,我们陪你过去。华儿过来,牵着姑姑的手。”
华儿听话的立即牵着无双的手,可是,还没往前走两步,人群太挤了,无双脸色越来越苍白,如意道,“小姐还是先回去吧,人太多了,仔细挤伤就不好了。”
素心本想无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可是,瞧着无双确实神色不好,额头都开始冒虚汗了,也劝道,“是啊,先回去吧!”
无双终是点了点头,被素心扶着走,却终是忍不住回头去看:这或许是她人生最后一次的女儿节,这美丽的烟火,终不得再见。
一行人从闹街上退开,然而大街小巷也是一样的热闹。
依旧是如意牵着华儿,素心和无双跟在后面,走着走着,素心随口道,“刚才河边人可真多,在花灯上写个字都难,你写了吗?”
“恩,写了。”无双轻笑。
素心有些好奇写的什么,却没有追问。
无双的心还在那热闹的街市上,耳旁总有挥之不去的声音,那是谁,她已经迷糊了。
夜风微凉,无双有些不舒服,轻咳了两声。
如意将备好的披风给无双披着,道,“这离天香楼还有段距离呢,走累了去前边的茶馆坐着歇一会儿。”
无双点了点头,途遇沐府,停下了脚步,门上的锁已经锈烂了。
已经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回这里呢?
见无双一直盯着门不走,如意问,“小姐,想进去看看吗?”
说着,上前推开了门。
整个渝州都灯火通明的,这宅子虽然败落了,可路旁有灯笼做路灯,里面虽然昏暗,但还是看得清的。
小孩子就天不怕地不怕,门一开,华儿就跑了进去。
然而,大厅的门还是锁着了,无双只能站在院子里看一看。
院里的秋千有两个,还在,华儿一进来就看见了,跑过去晃荡着。素心担心他摔着,忙跑过去阻拦。
如意扶着无双,感慨道,“记得被老爷买进府的时候,我才十岁,觉得这宅子好漂亮好贵气,如今却也落得这般景象。”
“如意,我怎么感觉一切都没有变,还和过去一样?”无双说着,扭头看着华儿,那里有两个秋千,一个她的,一个沐思思的。
这府里很多东西都是双份的,有沐思思的,就有她沐无双的。
思及此,无双又开始想念他们的,想干爹,也想沐思思,更想青黛。不知道如今他们在哪,但至少是一家人在一起,终归是圆满的。
无双轻咳着,身子有些乏,又没有地方坐,如意就在台阶上给她收拾了个地方出来,扶着她坐了过去。
身侧正好也有一颗梨树,记得当年她出嫁时,这梨树还小,都不够开花的。可是如今,如此高大茂盛,开满了纯白的梨花。
院子很宽敞,华儿好奇的左看右看,突然跑过来,拿着自己的面具在无双面前晃了晃,道,“姑姑,你说我把这个送给夭夭好不好?”
“好啊。”
华儿听了,就将面具给她。
“不是给夭夭吗,怎么给姑姑呢?”
“我好久没看见夭夭了,给你,你替我给她。”
无双看着那面具,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去接,因为她根本就不可能再见到夭夭,不免有些神伤。
如意见状,一把将面具夺了过去,戏弄华儿道,“你这个小气鬼,自己戴了不要再送给人家,你也好意思。”
“谁说我不要了,我要,给我。”
“不给!”
“给我、给我......”华儿缠着如意去抢,两人又没正形的疯闹一处。
素心陪无双坐在梨花树下,牵着她的手,感觉她的手在自己掌心微微发抖,心头猛然大骇,再去瞧无双的脸,已然没有一点血色了,唇也是苍白的。
“无双!”她心一紧,“你......”
“我没事。”无双勉强的笑了笑,可是,那虚弱的样子骗不了人,她的身子已在这夜里开始发抖,其实也不是很冷,可是,就是忍不住发抖。
素心紧握着无双的手,想起连晟临终的样子,心也跟着一阵一阵的痛,“无双,你......”
她终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无双一直微微的笑着,她说,“素心,我好累......”
“那我们回家吧!”
“这不就是我的家吗?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了。”无双说着,靠在素心的肩头,仰头正好可以看见那颗漂亮的梨花树,在夜空烟火的照亮下,似乎闪着白光一般。
前方的华儿乐呵呵的抱着如意,两人扯扯拉拉,嘻嘻哈哈。
“孩子真好啊,永远没有烦恼,没有忧愁,真好......”无双看着华儿,脸上是宠溺的笑容,“素心......你说,我们要都是孩子就好了,那样我们的人生也就才刚刚开始,也不用这么急着结束......”
素心鼻子一酸,故意取笑她道,“你可不就是个孩子么,总让人跟着操心,真是一刻都不得闲。”
“以后不会了......”
“无双!”素心难受的打断,“你这傻瓜,说过多少次,不要太执着,不要倔强,你为什么就不听呢?”
“是我任性了......来生一定不这样......”
“什么来生,你现在就给我好好的,起来,我们回去了。”素心说着,要起身,无双却抓着她的手,“素心,求你,我离开家太久了,不想再走了......”
她有些暗淡的眸中满是祈求,素心既心疼又无奈,矛盾不已。因为留下,就等同于接受……接受无双的离去,眼睁睁的看着她的生命走到尽头。
“素心……”无双哀求,素心终究是心软下来,眼泪不争气的落下,“你啊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别哭,不要让华儿看见了……”无双轻轻为她拭去泪,素心扭头看了看华儿,还在和如意玩耍,时而传来欢笑声。
无双觉得此刻是如此的安宁,天地一片静谧,唯有烟花在夜空绽放,很美,很亮。
她以为自己最在乎的是天香楼,可是,当这一刻待在沐府,她才真正找到了所谓的归属感。她如此幸运,此生姓沐。成为了沐青云的女儿,成了有父亲的人。他给了她渴望已久的父爱,也给了她温暖的家。
生命的尽头,心中有的只是感恩。
身后的门紧锁,但屋檐下挂着个花灯……世事轮回,回到六年多年前的渝州,回到那一天,连晟将花灯赠与她。花灯上,结着花藤的秋千、粉衣长裙的少女、比翼双飞的蝴蝶、温暖醉心的笑容……
时隔多年,这个花灯依旧,只是那亲手绘制这花灯的人已先走一步。
连晟的心思全部在这花灯之上,她又岂会不懂?只是当时的她,一心代嫁,装作不知罢了。
年代有些久远,花灯上的画也有些模糊了,就如同那些走远的人,也渐渐在无双脑海中模糊了样子。
无双望着那花灯,嘴巴梨涡隐现。她一直在笑,希望身边的朋友能记住她明媚而笑的样子,而不是狼狈的病态。
一朵梨花在空中飘零,落在了无双的手心,她轻轻的握住,抬眸看着眼前的梨树。
梨花,离别之花,洁白如雪。
青黛曾说,下雪了,那个人就会回来接她。无双想了想,她告诉自己,下雪了,她就放下过往,去齐国找他好不好?好不好?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无双浅浅的叹息着,疲倦的闭上眼睛,她不知道这辈子自己是太清明还是看不穿?
“不要胡思乱想。”素心握着她的手,好凉,感觉那最后点点的温度随时会消失一般。她有些怕了,哽咽道,“无双……”
“恩?”
“烟花那么美,怎么不看呢?”
“我好累,素心,好累……”
“别睡,无双,你看,华儿和如意玩得多开心,我们也去……”
无双轻咳了两声,吃力的睁开眼睛,天地茫茫一片,有道白光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突然生出惶恐,手紧紧的抓着素心,连呼吸都开始痛了。
素心无措的看着脸色大变的无双,正要喊如意过来,无双却突然柔声道,“素心,下雪了……”
“雪?”素心一脸茫然。
“是啊,下雪了,好美好美的雪。”无双伸出手,接着那从天而降的雪白。
素心顺着她的目光看,只不过是风过吹落了几朵梨花。
渝州下雪了,君奕……
无双痴痴的看着那些“雪花”,下雪了,她终于给了自己去齐国的理由。很快,很快我就可以见到你了,君奕……
我见过你最深情的面孔和最柔软的笑意,君奕,我如� ��之幸,在苍凉的世态之中,与你相遇相爱……尽管多么遗憾,我们到底没有相守。
纵是情深,奈何緣淺,可我不悔……不悔相思!
雪越下越大了,君奕,我喜欢看雪,你陪着我!
“君奕、君奕……”无双声音越来越轻,迷离着双眼看着那“雪花”,素心不安的喊着她,她完全没有反应。
“无双……”素心声音有些急切。
“嘘,别吵。”无双空洞的眼眸里有些光彩,“他来了。”
“谁?”
“君奕……萧君奕……”无双开心的笑着,伸出手去,朦胧中,有人握住了她的手,那样温暖那样有力,她嫣然而笑,是烟花及不上的绚烂。
君奕、君奕……
她在心底轻轻的喊着,深深的恋着……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奈何,再深的情再多的爱,都抵不过一场相思、一场梦……
人生匆匆,我遇见了你,可惜握不住你。
此生已尽、已尽……
她的手无力的垂下,梨花落了一地,素心轻轻的抱着她,泪水滚落而下。
……
“娘……”华儿玩累了,撒娇的跑过来,看见无双,“姑姑怎么睡着呢?”
“是啊,姑姑睡了,别吵!”
“娘怎么哭呢?”
素心哽咽道,“沙子眯了眼。”
“那华儿给娘吹吹。”
孩子嘟起粉嘟嘟的小嘴给素心吹着眼睛,她的眼泪却流得更厉害了。终是忍不住别开头,捂着嘴失声哭了起来。
“小姐……”如意跪在无双身边,握着无双的手,已然有些冰凉,她不敢置信的再喊了几声,“小姐、小姐……”
然而,再也没有人回应。那个曾经和她嘻嘻闹闹的小姐,去了……
耳旁是素心隐隐的哭声,如意在发疯的喊了无双许久未果后,终是忍不住悲伤,抱着她嚎啕大哭。
夜风微凉,吹落了满树的梨花,四处飞舞,似雪,却比雪更冷。
想着这些年无双的生活,虽然贵为梁国姮妃、齐国皇后,可是,却终究不能随心所欲的生活,如意不免伤心不已,痛哭失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旁传来“砰”的一声,虚掩的门忽而被人大力推开,素心和如意泪雨滂沱的抬头,只见跑得满头大汗的萧君奕站在门口,因激动还喘着气。
整整半个晚上,他在拥挤的人群里找寻无双,一直没有找到,又不甘心的去了天香楼,才得知一切不是幻觉,是真的,无双回天香楼了!
大喜过望的萧君奕满城的找,只恨没有带兵来,那样哪会让他跑半晚上的冤枉路。
终于,他想起了沐府。
然而,当他激动的推开门时,还来不及开心的喊一句“无双”,就见素心和如意泪如雨下。
“将军!”如意大感意外,旋即悲恸的抱着无双哭,“小姐,你盼了这么久,他终于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啦,你不能死,小姐……”
死!
那个字犹如晴空霹雳,萧君奕心头大骇,“不可能,她不可能会死,不可能!”
如意闻之,大哭。
萧君奕冲了过去,这才看清如意怀抱下的无双,脸色苍白如纸,表情却很是安详。除却太苍白外,她的神情就像睡着了,可是,萧君奕无意识碰到了她的脖子,没有脉搏,只剩冰凉……刺骨的冷。
萧君奕痛苦的喊着无双,喊着她的名字,可是那一瞬,他彻底失声,无法发泄那份痛苦和悲凉,只能……只能紧紧的将那已然冰冷的身躯抱在怀里,企图用自己的体温将她温暖。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是无济于事。
他还没来得及为这重逢而喜悦,却要面对她离世的悲痛,这所有的一切是如此的措不及防,萧君奕只觉整个人都僵掉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都听不见,唯有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梨香,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还有感觉的。
那是,真的,那一刻的恐惧让自己整个人都麻木了。
当他在人海中找寻她的时候,当他满腔热情的时候,她却已然不在了。
如意在一旁哭诉无双的病情,萧君奕心如刀绞,他满心的愧疚,对不起,他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在她最后的时光里,他没有陪在她的身边,他好恨好恨自己。
那一夜,他就这样静静的抱了无双一整晚,天地间就只有他们俩。只有萧君奕和沐无双!
只差一点点,一点点他们就能相见了。可是,老天为什么如此残忍?!
他明明在桥上已经看见她了,为什么还要让他们失之交臂?
无双、无双......
他问了一整晚,始终都没有答案。
他都来不及为当场的错赎罪,都还没有得到她的原谅,她怎么就能先走了呢?
这一切,他无法接受,无法接受在梁国的无双,为何会横死在这里。
他以为她是幸福的,可是,事实与他以为的截然不同。
懊恼、悔恨、自责、痛苦......各种复杂的情绪积压在心底,他想大哭一场,可是,多年的隐忍自制,让他连眼泪都不会流了。
他痛苦得无法抑制,只能靠大吼来发泄心痛的悲痛。
他这半生,因为有了无双才觉得幸福,才觉得不再孤单。哪怕她在梁国,在萧玄钰身边,他都认了,只要萧玄钰对她好,他此生也就罢了。
可是,为什么,什么是这样?!
“无双、无双——”
他痛苦的失声大喊,苍凉的天地回荡着他的声音。
然而,无论他多么痛苦,多么思念,她再也不会知道了。在那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在那璀璨的烟火下,她遗憾的撒手而去。
丈夫,女儿,儿子,她一个也没有盼到。
七天七夜,无双的灵柩停了七天七夜,萧君奕就在灵堂里跪了七天七夜。终于,在一个吹着微风的清晨,萧君奕按照渝州的规矩,将无双下葬,让她落叶归根。
她是齐国皇后,他也曾想过将她葬在皇陵,留在自己身边。可是,她心心念念的是渝州,是她的故土,她想待的地方也一定是这儿。
更何况,百年之后,他也会回到这儿,和她在一起。
她食言了,不能陪他在渝州养老了。但他是男人,他不会食言,他会陪着她一起变老......
那个他生命里唯一的女人,就这样在他眼前被黄土掩埋。他是如此的痛心,却无能为力。他不能像女人那般失声痛哭,不能有苦有痛向旁人诉说,一切都深埋心底,他所有的爱都随着无双埋入地底。
无双一直留着他送给她的玉梳,他说用这梳子挽起她的长发,从此他们就是结发夫妻。
而那一天,萧君奕折断了玉梳子,他这辈子再也不会挽起另一个女人的长发了,没有人能取代无双,没有人能成为他的萧夫人。
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妻子,就是沐无双!
余生不会太苦,带着满满的回忆,还有他们的儿子,他又怎会寂寞?
玉梳子折两段,一半陪无双,一半陪自己。他知道,终有一天,这梳子会合而为一,那将是他最开心的日子,他终会与无双团聚。
终于,他也要离开渝州了。
素心和华儿不愿意和他去齐国,他想对他们好,始终都没有机会。素心说,与大梁永世交好,这就是最大的弥补。
如意也不去齐国,她选择了回宫,回到夭夭身边。
临走的最后一天,萧君奕才真正好好打量无双的房间,很简单,只有那张屏风如此醒目,正放在床边。
如意说那是无双亲手画的,屏风上画着繁星点点的夜空,以及那绽放的烟火。上面没有画人,却画了一头张牙舞爪的神兽和一只美丽骄傲的鸟儿。
萧君奕知道,那是上古的恋人,貔虎和玄鸟。
明明是极不和谐的两个物种,却依偎在一起,在那星空下,显得如此的温暖和纯净。旁边用小楷写着一行字:见如不见,念如不念,饮尽相思,醉写一笔多情,空流忘川。
忘川......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无双,你做到了吗?我,做不到!
院子里种满了芍药花,如今正是花开季节,如意说是无双让种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无双突然喜欢芍药了。
然而,萧君奕懂。
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花瓣,没有人会懂他和无双之间的语言。
芍药,就是“归”啊!
他曾说,芍药花开,我就回来。
可是,他食言了太多次。最后一次,他回来了,她却不在了。
究竟是造化弄人,还是命运如此?为什么他们总是错过?!
芍药花开,雍容富贵。
如意将无双珍藏的东西给了萧君奕,里面有一个麻雀的面人,似乎碎过,因为哪怕黏好了,都有裂痕。
另外,就是那对面具了。
初始的情形历历在目,她是那样明艳高傲的女子,一曲《广陵散》让他心悦诚服。如今想想,依旧觉得惊心动魄。那时的她真真是惊艳四座。
“这个是小姐特别交待一定要给你的,她说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但一定是会来的。”如意将一个锦盒交给了萧君奕,道,“小姐说,这是她最宝贵的东西,自己生前太任性了,没有好好的照顾它、珍惜它,希望您能替她做到。”
“是什么?”萧君奕握着锦盒,心一直紧悬着。
“小姐说是给您的东西,如意不敢打开,也不知道是什么,小姐没说。”
“她可还留了什么话?”萧君奕声音有些嘶哑哽咽。
如意摇了摇头,又嘱咐道,“这个东西你一定要保管好、珍惜好,小姐一再强调交待的。”
萧君奕点了点头,却没有勇气打开。
他会珍惜的,只要是她说的,他都会做到。
那日,萧君奕离开了天香楼,带着他的麻雀面人,以及屏风上的那幅画,还有对无双满满的思恋以及愧疚。
他曾取笑她话多,叽叽喳喳是个小麻雀的事历历在目。可是如今,他想听她说一句话都是奢望!
人生,就是这么讽刺。
走在渝州里,他又走上了那座桥,微风过处,被飘走的花灯又被吹了回来。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这些花灯都停靠在河岸边,几个老人在河边捡花灯。
萧君奕一见茫然的看着那些老人,有路过的人对他说,“每个河灯上都有放河灯之人的心愿,只有被我们族里德高望重的老者念出来,才能实现。”
萧君奕这才明白了些,难怪围了那么多人,嘻嘻哈哈的闹。
他对这些闹热的事向来没兴趣,不过,却很羡慕,羡慕那些人的开心。
站在桥上,他没有离开,不是想听别人的心愿,只是不舍,不舍就这样离开渝州。走过这座桥,就算是彻彻底底的告别渝州了。
所以,萧君奕不想走,不想离开无双。
老者念着那些心愿,估计放灯的多是少年少女,写的无非都是些情话,惹来众人失笑。不过多未署名,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萧君奕随意的靠在石桥的围栏上,手里捧着锦盒,既好奇是什么东西,又有些不安。他一辈子留着这个锦盒就可以珍惜了,如果看了,无双交待的事就都做完了,那之后他该如何度日?
可是,思来想去,挣扎了许久。他想知道,想知道无双珍藏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如此的重视,自己守护不了,还要托付给他。到底是什么?
一手托着锦盒,另一手将它轻轻打开,萧君奕低着头极认真的看着无双的宝贝,然而,当看到的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一顿,眼泪竟猝不及防的落下。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哭过。可是这一瞬,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情绪,任眼泪夺眶而出,划过他那略显沧桑的脸。
“这个有署名,是小胡子写的!”桥下传来老者的声音,人群跟着起哄,“小胡子,哈哈,有人叫这名字?”
老人没有理会,拿起那花灯里的纸,用无比苍老低沉的声音缓缓念道,“花开花谢,沧海桑田。看世间缘起缘灭,莫笑我无怨无悔……”
老人顿了顿,四下忽而一阵沉默,因为有人眼尖看见桥上那个驻足看风景的男人居然在哭。
他紧紧咬着牙,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在忍着不哭,却终究不能阻挡两行清泪自那哀伤的眼中流出。
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刚硬冷峻的一个男人,可是却为何抱着个锦盒失声痛哭?众人有些好奇,有胆大的人跑上桥去,装作路过偷偷瞄了一眼。
锦盒里不过是面镜子而已,那人摇了摇头,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哭的。赶忙又跑了下去,让他们别理会,继续捡花灯。
河下又响起了老人饱经沧桑的低沉之音,萧君奕却在桥上悲恸落泪。他们不会明白,那不是镜子,那是他,是萧君奕——无双的宝贝!
风渐渐大了,吹起河岸的花灯,吹落了两岸的梨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暮色里,萧君奕拾起自己碎落一地的心,踏上了回齐之旅。梨花在身后飘零,他知道这一路他不孤单,无双一直一直会在他的心底,陪着他、爱着他......
他不会孤单,因为他爱她!
......
…………
史书有云:自皇后薨后,齐国皇帝终身未娶,勤政爱民,齐国与胤国、梁国并为三大强国。五十岁时,他传位于太子萧子煊,随后,不知去向。有人说他游历四方去了,也有人说在梁国渝州见过他......众说纷纭,终是不知其所踪。
而梁国皇帝萧玄钰则从皇上直至太上皇,最后寿终正寝,一生政绩卓越。其晚年写了一本传记,其中,他说自己从政多年,最骄傲的就是有一介新科状元竟文武全才,是文武双科状元。而那个人,正是自己挚友的儿子司徒华,也是自己的女婿——大女儿夭夭的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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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永安三十年。
滴答——滴答——
深谷里的露气极重,树叶承载不了这湿气,任露水滑落,滴滴答答的溅在草上、石头上、泥土上,以及......小女孩的脸上。
那个穿着华丽的女孩儿,七八岁的样子,似乎从高处摔落,身上到处都是擦伤。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躺着一个妇人,头磕破了,血流了一地,已然死去。
“啪——”
水滴落在小女孩娇嫩的脸上,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她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迷里,眼角湿润竟在流泪。
须臾,太阳出来了,山谷里响起了呼喊声:
“九公主——九公主,你在哪?九公主——”
声音很大,且在慢慢朝山谷靠近。
露水干了,可是山谷里里的女孩眼泪却没有干,她似乎在做梦,眉头紧蹙,不一会儿,竟哭着从梦中惊醒。
“君奕!”她惊魂未定的喊了一声,猛地坐了起来却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耳畔传来焦急的喊声,“九公主,你在哪,九公主——”
她都有些蒙蒙的,梦里的场景好乱,虚弱的撑着头有些痛,她试着动了动脚也好痛。
“九公主、公主——”
那些喊声响彻山谷,她却沉浸在梦里醒不过,双手一直按着头想记起什么,可是,除了几个名字,别的都一片模糊。
她茫然的站起身,觉得寒冷极了,不由自主的朝那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
四处的喊声越来越近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左脚伤了,她跛着脚往前走着,终于走上了那小山坡,外面,是一片阳光明媚。
她突然觉得好开心,阳光真美,仿若照进心底一般,亮堂堂的。虽然头有些痛,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野外睡觉,但是,看着阳光普照的样子,心情还是挺好的。
她逆向阳光看去,那样亮,那么美。她不怕刺眼,仿若黑暗了太久,渴望阳光一般。
“九公主!”
耳旁传来一声惊呼,她扭头去看,许是看太阳太久了,眼前一阵眩晕,险些摔倒,幸而有人及时将她抱住。
惶恐之中,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木香味,本能的抓住了他的衣服。
“九公主,你没事吧?”
有人担忧的询问,她抬起头,阳光下,那是个俊朗的少年,他有着英气的眉宇、明亮的眼睛、红润的嘴唇......她莫名的觉得整张脸好美好美,竟一时有些呆了。她认得他,可是,为什么突然叫不上名字?
“九公主,你怎么呢?”他疑惑的瞅着她,“九公主?”
她还是有些懵,不说话。
他没办法,冲底下还在搜寻公主的人喊,“去通知五皇子和司徒少爷,说九公主找到了,让他们快上来。”
听着他的话,她猛地响起自己是谁,“我是九公主!”
“你当然是啊,不然呢?”他总觉得这公主怪怪的,不会是摔傻了吧?那些坏人居然连皇子和公主也敢刺杀,太可恶了。幸好有皇上,将他们都抓了问斩了。
九公主一直盯着他看,他有些不安,“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你是君奕?”她认得他,哥哥的伴读。
可是,说出“君奕”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莫名的觉得酸酸的,暖暖的。
萧君奕涨红了脸,不对,是羞红了脸。这公主一向没大没小,不像千雪那样叫君奕哥哥也就算了,反正她也一向直呼姓名。但可从来没这么肉麻过,居然叫他“君奕”。
“难道我叫错了吗?”她蛮横道,“你不是叫萧君奕吗?”
想起她过去耍横,萧君奕算是见识过了,懒得招惹这丫头,顺着她道,“没错,公主永远不会错!”
“这还差不多。”九公主头有些痛,之前是有些懵,这会儿全记起来了,她是九公主,是阿九。
“我哥哥呢?”她猛地想起那黑衣人打伤了哥哥,不禁有些急。
“他没事,正在下边呢。”
一听哥哥在下面,九公主急着下去,却脚伤了,走路疼得哇哇叫。刚刚一个人挺坚强的,一见有人就矜贵起来。
萧君奕见状,蹲在她身前,无奈道,“上来吧!麻烦!”
“你怎么跟公主说话这个态度?”她有些生气,小脸气鼓鼓的。
“那要哪个态度?”萧君奕不爽,年龄不大,架子倒蛮大的。
“应该说请。”
“......”萧君奕无语。
“我是公主,你再这样,我就跟哥哥说了,说萧君奕欺负我、打我!”
“我什么时候打你呢?”
“我不管,反正就打了。”
“你!”萧君奕气得瞪眼,难怪连晟说别跟女人计较,果然是惹不得,特别是这小丫头,一点都不懂事。
千雪第二号头疼,她九公主排第一。
“你瞪我干嘛,我脚疼,疼死了!”九公主呀呀的叫唤着。
萧君奕算是怕了她了,以前招惹她都没好果子吃的,现在她受伤了,更是得顺着。
“好吧好吧,公主请上奴才的背。”萧君奕没好气道。
“谁说你是奴才了,我们不是朋友吗?”
“你还有完没完,到底上不上?”萧君奕火了,小丫头这下老实了,耷拉着脑袋,委屈道,“上嘛上嘛,真凶,以后该你讨不到新娘子。”
“你这小丫头片子,谁教你说这些混话?”
“连晟哥哥说的,他说你凶巴巴的,长大没人要。”九公主一脸天真。
萧君奕整张脸都黑了下来,酸溜溜道,“他没个正经就有人要呢?还有你,我有你凶吗?别磨蹭了,再胡说,我就不背你下去了。”
“君奕哥哥最好了,最好最好啦!”九公主拍着马屁,上了他的背,心想,最坏最凶啦,以后才不要和你玩!
趴在萧君奕的后背上,九公主觉得好安心,好熟悉,莫名的笑了起来。
萧君奕不知道她笑什么,反正只想下去,这丫头看着瘦怎么还这沉?累死他了、累死了——
终于,半道上萧玄钰和司徒连晟来了。萧君奕这才可以歇歇,让连晟来背,不过萧玄钰这哥哥就是好啊,自告奋勇了。
从萧君奕背上下来,九公主第一时间就告状,“哥哥,刚才萧君奕又凶我了。”
“他敢!”
“他就敢!”九公主道,“你可要替阿九好好报仇。”
萧君奕头皮发麻,连晟幸灾乐祸,萧玄钰问,“怎么才算报仇?”
这下把九公主问着了,想了半天道,“他刚才不愿意背我,以后天天让他背,看他还凶我不。”
“喂!”萧君奕忍无可忍,“是你磨磨蹭蹭不上来,我哪有说不背。你别以为你是女孩,我就不敢打你。”
他作势挥了挥拳头,九公主往萧玄钰的背上缩了缩,“哥哥,你看。”
萧玄钰无奈的摇了摇头,“萧君奕,你别吓她,不然她真要赖上你了。”
“赖就赖,我就不信还制服不了她,小丫头片子。”
“我才不小,你才是小丫头片子呢!”九公主还嘴,萧君奕瞪她,“就知道顶嘴,一点都不乖,小心没人要。”
“哼。”九公主生气了,不理他。
连晟嬉皮道,“没人要就找他,谁让他乌鸦嘴。”
“司徒连晟,你这叛徒!”萧君奕拽着司徒连晟,两人在山路上拉拉扯扯也不安分。
萧玄钰不理他们,问着背上的九公主道,“刚才我们喊你听见没有?怎么都不吭声的?”
“我睡着了。”
“睡着呢?”
“恩,还做个很长城长的梦。”她比划着双手,做出很长很长的样子,虽然那梦她已经记不太清了。
连晟在后面学九公主比划双手,萧君奕夸张的大笑。
萧玄钰依旧温声细语,笑着问,“做梦?什么梦?”
“我梦见你们三个都喜欢我!”虽然她不知道喜欢具体是个什么意思。但梦里好像是这样说的,哎呀,记不清了。
可是,为什么他们三个狂笑,有什么好笑的?
“喂!”九公主不满意了,“你们笑什么?”
萧玄钰和连晟已经是笑得不行了,只有萧君奕敢讲真话,“你个小丫头,就知道臭美,连喜欢都不知道是什么,还满嘴胡说。”
“我没有胡说!梦里是这样的嘛!”
“梦都是反的!哈哈哈......”
“萧君奕!”
“哈哈哈......”
“你再笑我让皇叔叔罚你喂马,喂我的小白!”
萧君奕越发夸张的笑,“哈哈哈哈......”
“......”
......
山谷里回荡着少年们的笑声,间或夹杂着小女孩娇滴滴的抱怨声,然而,交织在一起,却如天籁一般,和谐而美妙。
是,他们都喜欢她,他们是朋友、是亲人!
萧玄钰、司徒连晟、萧君奕,还有他们的捣蛋鬼小阿九!
……(全文完)
作者题外话:《代嫁王妃》终于结束了,谢谢大家的支持和关注,爱你们。
虽然我还是有很多不足,但依旧希望你们包容和体谅,我会努力的。结束了,心里这会儿是茫然的,估计明天就是空闹闹的了,一篇文下来,一趟旅程,我很享受这个过程,也很感恩一路有你们,抱抱~~~
新文《抢婚王妃》,一样是王妃文,却是不一样的故事,不一样的爱恋,望各位多多支持啦\(^o^)/~(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