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暖直视着眼前的人，半年不见他轻瘦了很多，眼角眉梢带着深深的疲惫，是太累了吧。北周国在他的治理下国力日盛，不但在半年前把半个西凉国囊括其中，还一举吞并了四周的其他小部落，相较于她离开时，北周的国土面积扩大了五分之一，而且还在不断扩展。一个处于壮大期间的国家，事务是最多的。朝中的诸多事务都需要他来定夺，他，该是很累吧？

“怎么不说话？”卫绍峥见她不语，又向前走了几步，彼此离得很近，他可以清晰地看清她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半年不见，他却觉得好似半生那么漫长。她还是像记忆中一样美丽，那双凤目总是闪动着慧黠的光芒，只是不知何时添了几分轻愁。马上就要嫁给她喜欢的人了，为何她眼中还会有这样的愁绪？

“还没到晚宴的时辰，周皇来早了。”言暖越过他看向远处青桂殿繁盛的灯火，那里宫人还在做最后的准备。北周现在是大陆上国土面积最大，国力最强的国家，即使是昔日平起平坐的南越，如今也要稍逊一筹，所以宫中上下对这个尊贵的客人不敢怠慢分毫。

早了吗？是早了，离晚宴开始还有半个时辰。他不是忘记了时间，他只是按捺不住，太想念她。他知道晚宴是她在准备，如果来得早，或许有机会可以和她独处一会。等到所有人都到了他就不能和她独处了，而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过了今晚他就只能呆在别院，直到风徽宁登基大典的那一天才能再见到她，那时她将在天下人的见证下成为那个人的皇后，不再属于他，永远没有其他可能了。“随意走走。”

“啊？”没想到他居然会回这么一句，言暖顿时愣住。他堂堂北周国的皇帝，在深秋冰冷的夜风中随意走走？“你一个人不带侍卫在宫中随意走走？在这巷道里？”虽然宫中防卫很好，卫绍峥的武功也是首屈一指，可是这里毕竟是南越皇宫，有不认识他的宫人盘问起来，闹了误会岂不是失了身份。

“是啊，巷道里安静，咳。”卫绍峥别过头，脸上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没人知道他的期待，虽然明知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他和她再无可能，他还是想在最后看看她。庆贺他国皇帝登基，他本不必来这么早，甚至不必亲自前来。可是他却来了，还提前了一个月。

言暖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到了今天好像再说什么都是徒劳，也没什么可说的。爱，早已在离开北周冷宫的时候消散。恨，也在风徽宁被救了那一刻抵补。无爱无恨，就是他们现在的状态。可是为什么在幽深巷道里回首看到他的那一刻，航行的心灵像是找了停靠之处，又像是黑暗中看到了一盏明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周皇请自便。”既然已相顾无言，索性不再相见。转过身言暖迈开步子。

“风徽宁是个不错的人，你跟他在一起……应该会幸福，好好珍惜。”身后传来的沧桑声音，让言暖迈出的步子一滞，她“嚯”地转过头，对上卫绍峥幽深的眸子。那眸子里似痛似悔，带着她不熟悉的感情。他不是不爱她吗，不是一直在利用她，甚至连她的孩子都不要吗？为什么现在又要对她说出这样关切的话，好似是他在牺牲自己成全她。

“不要说得好似……”苛责的话已到唇边，却觉得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事实改变不了，何必再计较这些口舌。“谢谢你，我会的。”风徽宁对她一片赤诚，她必不会辜负他的，未来的路是她选的，不论如何她一定会好好地走下去的。

“对不起，我只是……”卫绍峥叹了口气，“暖暖，过去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一句道歉改变不了什么，好在以后会有他来照顾你，你会很幸福的。有他保护你，我很放心。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他贪恋地看着她，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温暖，一生中唯一真心待他，不求任何回报的人。她的出现于他就像是在黑夜中的一盏明灯，就像是沙漠中的一方绿洲，让他知道这世界并不是那么黑暗，那么寒冷。如今这唯一的温暖，也要离他而去了。不过还好，他记得这份温暖，余下的一生有它，他也不会很冷。

“绍峥……”他语气中的诀别让言暖凝聚起来的一丝恼怒瞬间消失，“我是说周皇。”不管如何刻意，如何提醒自己，记忆中最深处留下的还是那最亲密的称呼，在卸下防线的时候，那在唇齿间呢喃的名字便自然地吐出。

“私下里叫我绍峥就好，虽然我们没有夫妻缘分，但是还算是朋友，是吗？”只要有她这一声发自内心的呼唤，那便够了。她终究是太善良，太心软，即使是他做过那样绝情绝义的事之后，她还是在心底留下了他的一丝痕迹，没有恨他入骨。

“是，朋友。”鼻尖微微酸***着的时候不觉如何情深，如今要彻底诀别心中反而产生一种钝钝的疼痛。他是她来到这个异世的第一个朋友，第一个恋人。他对她不好，却从未真心要害她。在景知殿她后背受伤时，他是真的担心。在冷宫中她孩子没了的时候，他也是真的痛心。或许他真有什么不可言述的苦衷，但伤害就是伤害，时光的残忍就在于不可逆转，心上的疤痕不管如何抹平，也不会消失。

夜风变大，吹起了两人的衣角，翻飞的衣角碰到到一起，交缠又离开。天空突然飘下细碎的雪花，纯白的花瓣由天而降，落在言暖的鼻尖上。“下雪了。”她伸手出，用掌心去接雪花。小小的雪花在掌心上瞬间融化，只留下沁凉的感觉。

“是啊，下雪了。”卫绍峥看着眼前的女子，心里的怅然一如这漫天的雪花，绵绵密密不可细数。

言暖昂起头，天上不断有小雪粒飘下。冬季的南越虽然冷却很少下雪，她来的这三年也只下过一场雪。前世她生长在南方，雪对于她来讲是稀奇而珍贵的。“绍峥，你看，下雪了。”雪花在她脸颊上划过，犹如顽皮的孩子，让她唇角忍不住上扬，淡淡的笑意浮上脸庞。

“你还没看过北周的雪吧，以后有机会去瞧瞧。冬天北周雪下得很大，厚厚的雪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下了雪之后天地间都是一片银白，那景色漂亮极了。”卫绍峥略显兴奋地说，“还记得凤栖宫前的那棵樱桃树吗？一到下雪的时候，树上挂着一层雪，茸茸的像是一层银色的叶片。”

“真的？”这场雪像是情绪的催化剂，让言暖也变得激动起来。“那两棵樱桃树还在？真好。不过那树就是夏天用来乘凉蛮好，结的果子味道一点都不好。”

“当然还在。”那是他们一起栽的樱桃树，他怎么可能允许它不在了。那棵樱桃树承载了他们太多的回忆，在那棵树下他们第一次牵手出去“私访”，第一次定下彼此的心意。那个夏季他们曾无数次在树下缠绵，畅想着老了之后的事。他还记得他曾答应过，让他们的孩子在树下学走路。如今树还在，可是当年那个曾与他描绘人生的人却已不再了。“你尝过那树结的樱桃？”

言暖点点头，“那树结的果很好看，可是味道酸极了，一点都不好吃。”那是她被废离开凤栖宫的时候，随手摘下了一颗樱桃，酸涩的味道一如她当时的心情。不知是樱桃酸，还是人心苦。现在想起来，却好似很久远以前的事了。

卫绍峥垂眸不语，那段往事他都知道。她的苦，她的委屈，他也知道，只可惜他知道的太晚了。“那可真是徒有其表了。”他涩涩开口，别过了脸。

雪渐渐下大了，地面和宫墙上都被铺上了薄薄一层银色。远处灯火点点，映着翻飞的雪花，温暖和寒冷谐调地融合在一起。四周静谧，天地间仿佛只能听到落雪的声音。卫绍峥移了一下脚步，地面上露出清晰的两个脚印。他看向面前的女子，雪花落在了她乌黑的鬓发上，落在了她小巧的鼻子上，落在她如玉的脸颊上。因为冷，她的脸颊冻得微红，更显得她娇柔明艳，楚楚动人。

“暖暖。”他伸手欲抚上她的脸，给她捂捂冰冷的脸颊。手伸到一半，在半空中僵滞。他已不再是她的谁，已经失去了触及她的资格。手掌与脸颊隔着的距离不过一寸，却好似隔着万水千山，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

言暖亦感觉到了他的失落，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庞。“真冷，时辰不早了，晚宴差不多要开始了，你先去吧，我回去换个衣服。”说完她朝他笑了一笑，转身而去。

卫绍峥站在原地，看着她熟悉的眉眼一点点转过去，直到她完全背对着他，毫不留恋地迈步离去。狭长幽深的巷道里，她越走越远，明黄的衣摆翻飞，扫起地上的雪花，身后留下一串轻浅的脚印。天上的雪还在下，她的脚印渐渐被填平，最终被掩盖，不留丝毫痕迹。脚印可以被抹去，她留给他的记忆却永生都无法抹去。

“暖暖。”他低低呢喃，声音带着眷恋，带着不舍，在漫天的雪中越飘越高，仿佛顺风乘云，直至天际。从此以后这个名字只能深埋在心底，从此以后他们便不再有任何纠葛，从此以后前尘爱恨皆随风而去，从此以后他的世界将只余森冷。

眼前的那抹明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卫绍峥转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他的脚步坚定，脸上的怅然已经悉数敛去，转身之后他便是北周国的主宰。那些柔软的情感，那些细微的情愫，只能深埋在心底。在他们各自转身的时候，这感情就像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永无交集。

卫绍峥到了青桂殿之后，发现风徽宁早已坐在了上首，南越国和北周随行的众臣也都入席了。见到他不带一个随从独自而来，颇觉诧异。但毕竟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惊讶一闪而过之后便纷纷起身迎接。风徽宁起身走了下来，带着淡淡的喜悦。“周皇来了，请入席。”

卫绍峥颌首坐到了下首的第一个位置上，目光随着风徽宁看向上首，那里设了两个位置，风徽宁身边的座位上空着。

“去看看，皇后怎么还没到？”风徽宁小声吩咐着宫人，脸上浮起担忧之色。宫女小虞说言暖只是回宫休息一下，不该现在还没到。她一向慎重，这样的重要场合更不该迟到。莫非是身体不适，还是……他的眼角扫向下首的第一个位置。

“是。”宫人应声悄然而去，不一会便回来了。“皇上，主子来了。”

话语间言暖已进了门，她换了一身宝蓝色的宫装，领口衣角都滚了一圈雪貂绒，整个人看起来利落雍容。她浅笑着走到上首，对着风徽宁低声道。“抱歉，我来晚了。”想了想又道。“休息一会忘了时辰，不会让大家久等了吧。”

风徽宁抬手把她扶到座位上，“不算晚，刚刚好。”看见她目不斜视地走进来，他的心才安定了些。安定之后又忍不住自嘲，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患得患失，完全失去了平日的镇定。是那次西凉之行之后吧，那时如果他没有派人告诉她他伤势有变，她是不是此刻就已坐到另一个人的身边了。

“皇上，开始吧。”言暖轻轻拽了一下风徽宁的衣角，脸上的微笑丝毫不变。风徽宁的心思她也能略猜到一二，刚刚她说谎就是不想让他误会。她既然答应了和他一起变老，她就不会反悔，更何况一个月后各国国主使臣都会来，她若是反悔，岂不是把他置于让天下人嘲笑的境地？他对她呵护备至，她又怎会恩将仇报。

依然是客套的开场，朝臣君主之间的寒暄，然后丝竹管乐之声响起，舞娘顺次上场，气氛渐渐热烈起来。皇家的宴会大同小异，参加的多了，便有些腻味。言暖有些意兴阑珊，脸上却不能表现分毫，依旧保持着亲和的笑容。南越的大臣只有常去宁王府的那几位她熟悉，其余都没见过，反倒是北周的大臣都看着面熟。或许是卫绍峥吩咐过什么，他们在看到她——这个他们曾经的皇后时，并没有表现出惊讶。顺着宴席的座位一一看去，在席位的末端一个苍老的人影映入言暖的眼帘。

那个人鬓发已经花白，曾经矍铄的身姿如今变得佝偻，眼神也变得灰暗。言暖在看他的时候，他的目光也一直盯着她看。他不是别人，正是在三年前被贬官的言詹士，这具身体的父亲。言暖感觉心中有个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她一走就是三年，未曾想父亲竟已衰老至此。如果真正的言暖在，她一定会尽孝侍奉老人的吧，不会让他晚景凄惨至此。

再一转念言暖猛地看向卫绍峥，她要再次嫁人了。虽然身份不再是言大人之女，可是血浓于水，女儿出嫁怎么都希望有家人看着。他怕她太孤单，所以把她父亲也带过来了，恐怕她母亲也在随行的队伍中，只是不方便让她参加晚宴，所以没露面吧。

这样细腻的心思，这样妥帖的安排，若是在三年前，若是……言暖闭了下眼，抑制住心中的波涛澎湃。再睁开眼时，所以的情绪皆被敛去。风徽宁就在她身边，她不能让他担心。

言暖收回目光，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殿中央的舞娘身上，不久感觉到有道视线黏在她身上，她的头转向哪，那视线就跟到哪，炽烈得好似火烤一般。言暖顺着视线寻去，却见是站在卫绍峥身后的一个人。

是他！那个在西凉国寿宴上就站在卫绍峥身后的人，那个让她感到莫名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的人。

那人对上言暖的目光，诡异一笑。手指灵巧地做了几个动作，然后指向殿外。此时殿内气氛已达到了高潮，有些大臣离席相互交谈。那人就混在其中走了出去，背对着她做了个“跟上来”的手势。

这人是谁，为什么要约她出去？言暖暗暗思忖了片刻，决定跟出去一探究竟，这里是南越皇宫，他又是跟着卫绍峥来的，应该不会对她怎么样。想到这里，她跟风徽宁推说喝多了几杯，要出去透透气，便也走出青桂殿。

那人身姿飘忽，看似轻功很好。他时走时停，保持跟言暖有一段距离，却又不会让她跟不上。似乎在领路。言暖跟着他拐过几个墙角，走过几道大门，在一处僻静的院落里停下。

那人背对着她站定，“你还记得我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