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男子的背影,皎皎如玉,让人不由得想起那巍峨的山,宽阔的海……
他抬起手,越过肩,向着内墙的那一侧。
四周一阵静默,所有人都清晰无比地听到了男子的那一声长叹。
“霓音,还有我的三百兄弟,慕寒来看你们了……”
潘景脸色一下变得雪白,身子都些站不稳,堪堪扶住墙才没有倒下去。
老徐那瘦如嶙峋的身子抖了又抖,犹如风中落叶一般,颤抖起来就没有个停止。
“慕……慕……”他们身后,所有的西厂地方探子,全都惊恐地瞪大了眼,只能从喉间发出一个单音节。
所有人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恐惧,还有无穷无尽的绝望。
天啊!
就算是绝密级任务,但是他们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上头命令下来让他们杀的人,竟然是英亲王!
重臣之后,元勋在身,世代卫国,军事巨鳄!无数的光环与荣耀,都不足以形容那个家族还有那个人!
他们所有少年心中绝无比的传奇,是属于齐霄国上下的无上荣耀,整个时代无与伦比的光采,一切权力之上的绝高存在!
虽然从先帝西去之后,慕家包括慕寒在内,都异常低调,似乎要逐渐退出齐霄政治舞台,但是西厂的探子们却清楚的知道,英亲王的真正势力,远超于任何王公贵族,就算他不在朝,他的势力却无处不在。
而且那专属于慕家的秘密力量,就没有人能看得清。
这样一个人,上头怎么会下命令让他们来杀他?!
潘景眼里满是恐惧,他比其他人想的还要更深一些,这里正是玉合关落风井,正是这一战影响了慕寒的一生,在这里,他失去了亲信三百,失去了他的朋友,失去了将士的信任。这里是他一生的光辉战涯中无法抹去一笔浓墨重彩的伤痛,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疤,根本不可能消除。
但是他们,竟然愚蠢到在这里,在三百勇士的祠堂之前行刺他!
慕寒怎么可能忍得了?又如何忍得下去?
潘景心里的恐惧就像一双大手紧紧地掐着他的脖子,让他都快不能呼吸了,半晌他才惊叫一声,甚至也顾不上自己的同伴了,转身就跑。
一双大手一把将他抓住,正是不知内情的老余,他恨恨地骂道,“天杀的!怎么会是慕寒?这样高贵的身份,竟然会委曲求全扮女人?”他一边怒骂一边说道,“你想跑哪去?你不知道跑也是死吗?你我拼死一搏,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潘景一身冷汗直流,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门槛上的三人,根本就没有看他们。
苍天之下,英魂之前,任何谋诡计,此刻都是无用。
慕寒直直的看着没有屋顶的内墙。
岚宛清也在静静地看着内墙。
飞箭群射而过,墙壁受了震动,那上面的黄沙慢慢坍塌,露出了里面青灰色的结实砖墙,墙上画着一幅幅壁画。
长长的壁画,诉尽了一个人的一生,少女曼妙,折于沙中,碧血黄穹,自此天涯。
“这里,本来就没有屋顶。”慕寒的声音飘渺无比,就像是从天外传来,“凌初说,她死得憋闷,生前又素来活泼,让她这样敞敞亮亮的,与天作伴,就不给她加盖了。”
“挺好。”岚宛清说道。
“这处的砖墙,是特制的,永远都不会被风沙侵蚀。”慕寒看着脚下,“地下五丈之处,埋着她的衣冠,而她不能停留于外,所以运回了她的家族。”
岚宛清默然,最近她有研讨齐霄历史,知道齐霄所有战死的将士,从来都是当地埋葬,这女子即使由慕寒来安排葬礼,但是最后也没有葬在这里,想来身份肯定不同寻常。
“这里本来应该围住,不让外人进来,但是凌初说她喜欢热闹,她的灵魂在这里,肯定不想,有人来来往往的,也会让她开心一些。”
岚宛清沉默,想起一直微笑着,对谁都温和无比的萧凌初。
是什么让他经历这场离别之后,却依然微笑以对,永远那样温柔?
是她吗?
慕寒看着对面墙壁上,微笑迎风的明媚少女,微微弯腰。
轰地一声,一群人影自山坡而下,挽弓而来,在慕寒身后,弃弓,长跪。
“长空渺渺,水扬汤汤,昔我英魂,记怀不忘。”
“风吹落沙,板上雪霜,昔我故士,遗骨存香。”
苍凉无比的悼词,随风而卷,躬身的昔日少年将军,今日的亲王,此刻的背影如此孤寂。
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士所需要背负的,从来不只是生命。
还有在余生里彻夜难眠,无法释怀的叹息与哀悼。
“天纪齐。”岚宛清对着身边一直很安静的小身影说道,“这就是齐霄的英雄,以血肉筑成国家的烈士,你既然到这里来了,就该好好谢谢他们。”
天纪齐松开她的手,双手交腹,端端正正地行了九十度的礼。
慕寒没有动,但是岚宛清能感受到他的嘴角必然挂上了欣慰的微笑。
“麻麻……”天纪齐声音清脆,看着墙上的少女问道,“她是不是就是你说的,被活埋的……”
“是。”岚宛清没有回避,“她为爱而死,同样壮烈。”
慕寒背影一颤,却没有回头,“凌初如果听到你这话,会很欣慰的。”
“我想她真正想要的,不是他一生一世的怀念。”岚宛清看着壁上少女,“而是忘记。”
慕寒突然转身看她。
岚宛清眼神清澈无比,没有任何回避,在这样清澈的眼神之下,他到了嘴边的话始终没有问出口。
他很想问:你喜欢萧凌初吗?
他很想问:你如果喜欢他,为什么知道他有这段情伤之后,还能这样平静以待?
他很想问:你要是不喜欢他,为什么今天所说的话,都没有冷漠,为什么隔着时空与生死,还能明白凤霓音?是不是因为你们的心情一样,所以所想也一样?
只不过他终究没有问,也不想问。
就算她心里真正所想,真的就是那日风雪之中,绝尘而去只为爱人闯敌营的少年,但是他深信,她的心里,更赞成的是留守阵地,以同袍尸首筑冰城,换来上万仇人血洗仇恨的另一个少年。
也许只是她太过向往温暖的阳光,下意识的会喜欢温柔拂面的春风,但是她心里真正的冰冷,让她和他一样,在心里冰山常驻。
终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风卷卷,沙荡荡,慕寒在深青壁墙之前,慢慢转身。
他的护卫们,以夜辰为首,激动而又庄严地迎上前来。夜辰于三步之外跪下,重重地说道,“属下护主不力,还请主子责罚!”
“夜辰。”慕寒抬头看天,这个犹如珠光宝玉的男子,浑身上下突然生出了让人骇然的肃杀之气,“这里是英雄沉睡之地,可容他们全力保护的百姓走过,却不能容卑鄙狡诈之徒以此设陷,污了他们的地方!”
“是!”
慕寒淡淡点头离开,夜辰上前给他将披风披上,黑色披风上一道金色螭纹穿过,如在风中起舞,恍然若生。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再看那西厂探子一眼。
潘景已经吓得如一团肉泥瘫在地,老余眼见情况不对,拔腿就跑,夜辰一声冷喝在他身边森然传来。
“杀!”
岚宛清抱着天纪齐,走出那座无顶之屋,西厂探子的惨烈嘶吼在她身后远远响起。
她没有过剩的同情心要,要是这个时候被西厂算计的人不是她和慕寒,那在西厂这些人手下,会有更残忍无比的死法。
若不是慕寒聪慧无比,将这些人始终玩弄于鼓掌之间,要不是他昨晚终于联系上夜辰,只怕今天又会生出无数变局。
慕寒是不会允许有人来践踏凤霓音的安眠之地,就像他不会允许有人敢于挑衅他的尊严一般。
就算他总是微笑、魅惑,看似无害,甚至于连女人也可以扮得有滋有味。
但是他的骨子里,永远是那场风雪夜里,以血肉筑城,杀敌军数万,而且拒不接受任何投降之人的杀神!
他们站在高高岗上,俯视着下方。
在底下与西厂探子对峙的张尘等人,一眼就看到了他们。
平静的岚宛清,小脸难得严肃的天纪齐,还有一个……身披黑色披风白色锦袍,看起来尊贵无比又杀气重重的慕寒。
张尘皱眉疑惑……岚娘子呢?
接着他盯着慕寒,突然眼睛就瞪大了,然后不能自已的,深深打了个寒颤。
他竟然是……他是……
慕寒的披风在风中飞舞,他的眼神冰冷而不带一丝感情,那是属于上位者的真正的眼神。
没有那矫揉造作的姿态,也不是岚娘子那带着媚惑的目光,看起来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惟一相似的,就是那微微上挑的眼眸,犹如碧海珍珠,发光发亮。
一队彪悍的护卫走上山岗,在慕寒身边站下,恭敬地低头回报虎果,刀剑上鲜血滴落,慕寒也不过是淡淡地一点头。
张尘浑身僵,动都不敢动了。
那护卫衣角上特殊的标志,他已经认了出来。
所以现在的他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眼前,齐霄帝国隐形主宰之一,弹指一挥间山河大动的绝世人物,他根本就无法与前些日子里,娇媚婉转的岚娘子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