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前行。
我坐在颠簸的车厢内,脑袋颓然倚靠在车壁上,双目无神地注视着前方。车外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和谈笑声,车内却寂静得叫人心悸——良梓栖似乎已经静静地打量了我许久。
我知道,他是不放心我,为此,还特意亲自送我回府。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男子柔声告诉我:到家了。
我一言不发地起身下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莫府门口来回打转的少女。旋即,一声“莫姐姐”的惊呼,引来了府里客人、家丁、丫鬟一干人等的嘘寒问暖,可我却兀自拖着沉重的步伐,无暇回应。我茫然自失地走向府内,听不清身后的一行人在交谈些什么。
脑中不断回放着适才的情景,每个片段,都最终定格在那似有似无的一回眸。
沈姑姑,那个与我其实并无几分交情的女子,却以自己的方式,舍命保护了昔日旧主的遗孤。
而被她用生命救下的我,只是一个不断寻找借口、不敢拼尽一切去力挽狂澜的懦夫。
我不杀伯乐,伯乐因我而死。
因为我自私怯懦,因为我自作聪明,因为我草率行事,一条人命惨死在乱棍之下。
那样的画面,我害怕想象。
“莫姐姐……莫姐姐你别吓唬我们啊!你说话呀!”待我自顾自地在厅堂落座之后,柳自娫的声音总算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畔——她一边轻轻摇晃着我的胳膊,一边略带慌张地喊着。
“莫姑娘……”穆清弦轻声唤着,一只手搭在了我的手腕处,“莫姑娘,有事切莫憋在心里。”凝视号脉片刻后,他急急劝道,“不然……”
“云玦,那女子的死,并不是你的错。”不知何时已然了解了大致情况的良梓栖温柔地宽慰着,殊不知只此一句,就足够成为捅入我心房的一把利刃。
是我的错,是我……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思虑不周,如果不是我轻易应允,如果不是我自私自利……她就不会死!不会!!!
我不由自主地咬紧了嘴唇,握紧了双手。指甲深深地嵌入到皮肉中,泪水生生地溢满了眼眶。
恨,好恨!
我恨食言而肥的傅卿寻,更恨见死不救的自己。
“莫姑娘,不管什么事都别再想了!”电光石火间,穆清弦冷不防一声高呼,然而他的制止终是迟了一步。
话音未落,胸中躁动的我已然吐出一口殷红,惹来众人纷纷倒吸冷气。
“云玦!”“莫姐姐!”……
伴随着一行人异口同声的惊呼,淋淋鲜血刺入眸中,使得我原本焦躁愤恨的情绪变本加厉。余光瞥见案几上的两盏茶,无处发泄的我伸手“哗啦”一下把它们全都扫到了地上。
茶具落地而碎的声响毫无悬念地惊吓到了在场了一部分群众——但显然,我一反常态的举动才是他们错愕不已的根源。
“云玦!”这是我最后听到的声音,随后,我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恢复清醒之际,我正身处卧榻之上。我睁开双眼,见窗外天色已暗,屋内四下无人。我一骨碌起身坐直,并未感觉到明显的不适。随即回忆起昏睡前的种种,我承认自己是太不冷静了。
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叫我如何冷静得了?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心里堵得慌。
“吱呀——”正在我皱起眉头轻轻吐息之际,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紧随其后的是少女惊喜的呼喊:“莫姐姐!你醒了?”
柳自娫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我的床前,关切地打量起我来:“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未等我作答,她又自顾自道:“我去喊穆三闲人!”
“等等!”我拦下少女,直视着她不解的脸庞,“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莫姐姐……”少女的脸色垮了几分,音量也不自觉地减弱了。
“放心,我没事。”我勉强扯出一个微笑,聊以安慰,“对了,有什么人来过没?”忽然想起了某个不可能不出现的人,我看着少女如是问。
“莫大哥来看望过你,不过已经走了。”柳自娫认真地注视着我,回答正中我的猜测。
“我知道了。你先去歇着吧。”见她踌躇不动,我只好又扬了扬唇角,“我真的没什么,只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好吗?”
“好吧……”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接着无精打采地离开了。
柳自娫走后,我一声不吭地环顾四周。也许出于是直觉,也许源于是推测,我总感到,他不会就这样一走了之。
“你还在吗?”半晌,我对着空荡荡的屋子问道。
果不其然,须臾间,一个矫健的身影敏捷地破窗而入。
“云儿……你受苦了。”
对上来人心疼的目光,我却淡淡地笑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莫无争压低了嗓音,迫不及待地走到我的床边,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我,生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我无意多言,因此沉默以对,“那个人什么时候死?”我径自提出疑问,语气平静得让我自己都颇感意外。
大抵是未尝料想我会出此一问,莫无争不由微微一愣,迟疑片刻后,他开启双唇道:“不出七日。”
七天……不是我一心欲置你于死地,实在是你无论如何都只有这一条归途。你若不亡,很多事情都无法进行——比如,我和傅卿寻之间的一笔账。
“云儿,你是担心大婚之事吗?”见我垂眸不语,他轻声询问。
“……”我抬眼注目于他,不置可否。
“不必忧心,我不会让你嫁与裕王。”他说得很小声,却分外坚定。
然而此时此刻,我心中所思绝非他口中所言。我微低着头,很快想起一件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事。于是,我抬起头来,掩着悲伤问:“宫里被乱棍打死的人,一般会被抛尸何处?”
莫无争闻言明显一愣,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忽而神色一改,飞也似的纵身跃出了窗外。没等我闹明白他缘何突然如此,一阵敲门声就叫我登时了然。
“云玦,可以进屋吗?”这应该是良梓栖的声音。
“殿下请。”
来人推门而入,果不其然是他。
“我还是不放心你。”就在我心里嘀咕着少女不够靠谱的时候,良梓栖已然主动交代了他违背我的意愿而前来探望的缘由。
“多谢殿下关心。”我微微颔首,不作他言。
“说好了叫我‘梓栖’的。”他轻声说着,语气里毫无嗔怪之意。
“……”我扯了扯嘴唇,算是报以微笑。
“我已经……”屋里的沉默持续了一小会儿,只听他轻叹了一口气,徐徐开口,“悄悄派人把那女子的尸身从乱葬岗抬了出来。”一句话,顿时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像触电似的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双眉微蹙的男子,“兴许是用刑的人手下留情了,抬出来的时候……还有一口气在。”
“那她现在怎么样?”我顿觉眼前出现了一丝曙光,故而急不可待地追问。
“……”良梓栖摇摇头,瞬间浇灭了我心中仅存的希望之火,“云玦,你同她……是旧识吗?”
一句简单的提问,霎时间将我沉下的心又提到了高处,我抬眼直视着男子探询的目光,实事求是却避重就轻地答道:“算是吧,有过几面之缘。当初公主与我初入梁宫之时,公主身体不适,她还帮过忙。”
“是吗……”他的口气听起来倒也不像是起了疑心,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他一句“何出此言”。
“据底下人来报,她临终前,说了一句话。”良梓栖一边说着,一边直直地看着我。
“她说了什么?”我尽可能地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些,以避免不必要的怀疑。
“她说……她终于保护了最喜欢的两个人。”良梓栖双眉微锁,“后边似乎还有什么没来得及说,就去了。”
终于保护了最喜欢的两个人……最喜欢的两个人?
脑中浮现起那日她在我面前悲恸不能自已的模样,回忆起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我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最喜欢的两个人——南浮的皇后,还有皇上。
但是,她拼死护住的不是这对昔日的主子,而是……他们的孩子——我。
思及此,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云玦……”
“你是在怀疑我吗?”听闻良梓栖似有所指的呼唤,我干脆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视线,先下手为强。
“不是。”他蹙眉否认。
“梓栖。”缄默片刻,我下定决心叫了他的名字,“我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但我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坦诚作答。”
“什么?”他不解地望着我。
“倘若有一天你身边的人向我泼脏水,你会相信我是清白的吗?”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男子,为的是求得一个纯粹的答案。
“会。”他愣了愣,而后抿了抿唇,最后点了点头。
“谢谢。”我扬起嘴角,垂下眼帘,不再多言。
希望到时候,你能记得今天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