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弦这条现成的路算是断了。我又开始盘算其他的途径——我想到了莫无争,这件事若是托他去办,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可是转念一想:他会同意吗?十有八九会叫我莫要多管闲事吧?毕竟这“谋害皇嗣”的罪名,是任何人都担当不起的。
痛定思痛,我最终决定,不假他人之手,自给自足。
于是,拖延数日后,我吩咐府里的家丁替我借了一匹马,自己则换上一身男装,准备前往离府远些的药铺“作案”——岂料穿过庭院正欲出府之际,却好巧不巧撞上了程肃。
“你……要出门?”怔愣片刻后,程肃难得地问出了一句废话。
“嗯……”一瞬间有点做贼心虚的我视线飘移。
“路上小心。”
“嗯。”
结束了一段没营养的对话,我逃也似的迈出大门骑上骏马,一溜烟地跑了。
一路东张西望,我寻觅着合适的“作案地点”,殊不知策马而行的俊美身姿已然俘获了多少过路少女的芳心,直到我锁定一家药铺并且下马进入之际,店里客人有意无意投来的目光才让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引来了过多的注目。
倘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了,我会不会被全城的女子指证?
有苦不能言,我只能顶着各色目光,硬着头皮找到了掌柜的。
“咳……掌柜的……”我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用上了似已许久不曾登场的男子声线,“你这儿有没有叫人行房后怀不上孩子的药?”一鼓作气说完了这番话,我的心跳早就快得不成样子,但面上还不得不维持着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要知道我一个洁身自好的新世纪好青年,想当初在现代,那可是连个避孕套的外包装也没碰过,这一下子叫我这么直接,我真是……受教了……
须发花白的男子看起来已年过半百,他闻言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便露出了在我看来有几分猥琐的笑容:“公子真是找对地方了。”说罢,他就带着一脸诡异的笑容去里屋给我取药了。
我不禁开始怀疑,他家的药到底靠不靠谱?不管用倒也罢了,万一要是吃出人命来,可就出大事了。
“事后一粒,温水送服。”不一会儿,掌柜的拿着一只青色的瓷瓶来到我的跟前,神秘兮兮地凑到我的耳旁,“公子放心,这药是漓国秘传的上品,绝对有效。”大抵是注意到了我狐疑的眼神,他贼兮兮地补充着,下巴上的胡子也跟着抖动了几下。
还是进口货?好吧,我记得东漓人确实最善用药。
“这药伤身不?”我挑了挑眉,不放心地追问。
“嘿嘿……”那人又不怀好意地笑了,“公子真是疼爱自家姑娘……您尽管放心,只要不久服,绝不碍事。来年照样能给您生个大胖小子!”
“呃呵……”我干笑着,任他误解。
他这话说得虽有些暧昧,但听着相当实惠,不像是在骗人的样子。思及此,我付了银子,接过药瓶,出店上马,故作镇定地打道回府了。
七天后,德妃召我入宫,我趁此机会将到手的药送到了筠来宫,然后若无其事地陪着德妃在花园里散步。散步的过程中,双方自然不可能是没有交流的。德妃照例问了我几句生活的近况,时不时提到我那所谓的未来夫君,接着绕来绕去又绕到了什么三从四德夫为妻纲上,而我也只能耐着性子听着应着。
我开始庆幸我不是真的要嫁给良梓栖,否则动辄来这么一趟,久而久之我肯定要疯了——而接下来德妃那贴身丫鬟的提议,更是坚定了我的这一想法。
什么?看戏?又看戏?
我承认,作为华夏儿女的一份子,我对我国古代的戏曲文化确实不够热爱,可是……我是真的对它无感啊……
前后逻辑有了混乱的倾向,我一边在心里仰天叫苦,一边低眉顺目地扶着德妃往筱欢园走去。
来到目的地,我们发现已经有人抢先一步了。不过,她这好像不是在看戏,而是在……骂人?
“你是宫里的老人了,会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走近了,我才确认,是那个与我几乎没有交集的娴妃在教训底下人。只见她冷着一张脸,俯视着十多个跪倒在地的宫女,看起来心情十分糟糕。
“娴妃妹妹,这是怎么了?”德妃不紧不慢地在我的搀扶下走上前去,从容不迫地开口询问。
“德妃姐姐。”身着紫衣的女子闻声侧首而望,一看是德妃,她面色不善的神情仿佛也褪去了几分,朝着德妃略施薄礼,“我在管教这目无主上的奴才。”然而,她很快就转过头去,沉下脸来盯着低头跪地的一行人,连我的屈膝一福,她怕是也无暇顾及。
在这宫里当差也够辛酸的,动不动就得挨打挨骂,一不留神还会性命不保。
正这么默默哀叹着,娴妃又发话了:“别以为不开口,本宫就拿你没辙。你那点弯弯肠子,本宫早就看透了。还敢替那死丫头叫屈?依本宫看,你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全都些眼里没有主子的狗奴才!”
啧啧……平日里看她最多也就是喜欢冷嘲热讽,没想到仗势欺人起来也一样那么难看……程肃他家怎么出了这么个没教养的女人?
“妹妹,究竟出了什么事?别气坏了身子。”相比之下,德妃就显得稳重有涵养得多,她在一旁好言相劝着,也令在场的人得以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简言之,就是这娴妃认定了跟前所跪之人不服她前几日对某个宫女实施了毒打,眼下正变着法子同她暗中较劲。
开玩笑吧?一个无权无势的宫人,敢为了另一个宫人,和你这个高高在上的妃子较劲?这女人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
我暗自好笑,也不由怜悯起眼前的这群劳苦大众来,但我又不敢贸然插嘴,只好默默地祈祷德高望重的德妃能够摆平这场风波。
“妹妹何苦跟一个下人计较。”德妃微微一笑,转而端量起地上跪着的女子,“抬起头来。”她忽然对着为首的宫人开口道。
“是。”那人缓缓仰起脑袋,却把旁观的我吓了一跳。
这不是沈姑姑吗?
原本只觉同情的我不禁心头一紧。
“本宫就觉得看着眼熟,果然是你。”从德妃的这句话判断,她似乎是认得沈姑姑的,“娴妃妹妹,本宫听闻,近日来浣衣房人手短缺。”正当我感觉沈姑姑兴许有救之际,德妃却偏偏转向了娴妃,一句开头语听起来并无替女子解围的意思,“既然你不愿意看到此人,不如就打发她去浣衣房,以示惩戒。妹妹以为如何?”
“呵……”娴妃闻言不冷不热地笑出声来,“德妃姐姐素来宽厚待人,实乃我北梁后宫之福。只不过,这奴才太过嚣张,若不加以重罚,恐难服众。”
“这……”德妃似面露难色。
“来人!”娴妃显然不打算给德妃缓冲的时间,她径直唤来了几个太监,“把这奴才给本宫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
多大的事儿啊!?三十大板!?她怎么受得住!?
一颗心越跳越快,我登时陷入了天人交战。想起那日她跪在我的面前痛哭流涕真情流露的模样,我心中越发不忍。就在这时,被人一左一右架起的沈姑姑恰好与我四目相接。她先是错愕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又如蓦然释怀般,不着痕迹地扬了扬嘴角。
只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却切实刺中了我的神经。
“且慢!”虽然对她并无太多感情,但我终究是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她遭人毒打,因此,我鼓足勇气开启了双唇。
“……”突如其来的喝止令淑妃皱起眉头端量了我片刻,“这不是裕王府未来的侧妃吗?”认出我之后,她立刻换上了嘲讽的神情。
“娴妃娘娘,其实德妃娘娘的法子已是对此女最好的惩罚。”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我只得硬着头皮上了,“娘娘请想一想,此女是宫中奏乐的宫人,平日里最宝贵的就是那双手了,而浣衣房最伤的……也是手。”我恭恭敬敬地提醒着,显然是病急乱投医,但事出紧急,我也着实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说辞。
“哼……说得倒有几分道理。”娴妃沉默了一小会儿,冷不防皮笑肉不笑,“没想到裕王爷未来的侧王妃,竟是个颇有心思的人。”
这是在暗骂我心肠狠毒吧?要不是你,我犯得着当这个恶人吗?
我心中不满,却也只能腹诽。
“云玦这一说,本宫倒是记起来了。”这时,德妃在一旁悠悠地开了口,“七月十八是皇子的大喜日子,此女是司乐属的领头人之一,还得负责领着宫人们,在皇子的喜宴上演奏数曲。”说着,德妃不徐不疾地面向依旧被人桎梏着的沈姑姑,面上倏地一沉,“该不会是仗着自己还要为皇子和王妃奏曲,疏忽了宫中的规矩吧?”
“奴婢不敢。”沈姑姑马上恭顺地埋低了脑袋。
“妹妹,我看这样吧。”德妃侧首看向娴妃,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此女冲撞了妹妹,自然罪无可恕,但看在皇子大婚的份上,姑且先记着这笔账,待到皇子大婚之后,再遣她去浣衣房,好好地领罚思过。”
“既然姐姐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本宫要是再不放人,岂非显得本宫小气,偏要跟王爷过不去了?”娴妃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总算是肯罢手了,“呵……被这些奴才这么一搅和,真是一点兴致也没有了。姐姐,本宫乏了,就先回去了。”她面无表情地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娘娘……娴妃娘娘也太……”待人走远了,德妃身侧的贴身侍女似乎有些不乐意了,她皱起眉头,大概是准备直抒胸臆。
“住口,她已经给了本宫面子。”德妃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高人,这就不慌不忙地扼杀了底下人嚼舌根的欲念。
“奴婢多谢娘娘大恩。”话音刚落,得以从太监的钳制下脱身的沈姑姑就忙不迭给德妃跪下了。
“好自为之,少惹些有的没的。”德妃快速地瞧了她一眼,然后慢悠悠地转过身子看了看我,“扶本宫回宫。”
“是。”我干脆利落地应承着,小心翼翼地扶着女子。
“恭送娘娘——”身后,是宫人们异口同声的话语。我来不及多看沈姑姑一眼,便装作互不相识一般,径直离去。
再一次见到沈姑姑,已是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我送德妃回到她的寝宫,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在离开寝宫前往皇宫大门的半路上,被蹲点守候的沈姑姑叫到了一处偏僻之地。她显然是知道的,先前我扮作恶人,为的是救她于水火之中,因此,本就将我视若主子的她难掩胸中激动,一心想着向我叩谢救命之恩。
然而,一个匍匐不起、一个伸手去扶的那一刻,我们谁也未尝料想,这一看似圆满的结局,竟为不久之后的另一场暴风雨,埋下了可怕的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