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言,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附近没地方可以藏人,这才放下心来,凑近了程肃道:“被人冤枉了,算不算有事?”
“算……”
“那我有事。”
“……”
“想想我这人,也真够悲催的。别人来到异世吧,不是被皇亲国戚英雄侠客视为珍宝人人得而追之,就是身怀异能发财致富还觅得一心人;我呢,跑到这里来,几次差点丢了小命不说,皇帝不待见,嫔妃要陷害,皇子喜欢的又是其他人……弄到最后,连个本以为关系不错的公主都把我当仇人。”我口若悬河,故意顿了顿,煞有其事地瞅着程肃,“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四目相对,他继续以无言应万言。
“呵……”看着少年双眉微蹙不知该如何应答的模样,我忍俊不禁,“好吧,我不说笑了。”
“云玦。”
“嗯?”
“没什么……”他迟疑着,最终来了这么一句。
“喂……做人不能这样……”我嘴角一抽——他这不是吊我胃口吗?
“抱歉……”他略低头道。
“算了,你不想说,我也不强求。对了,”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我话锋一转,“这次六书怎么没跟着你来?”
原谅我到现在才想起他。
“他回老家成亲了。”
“啊?”话音刚落,我不由一怔,“他、他出事了?”
“不是……”我诧异的反问令程肃也须臾一愣,好在他及时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是真的回老家娶妻了。”
“他有这么老了?”我依旧错愕。
“他快二十了……”程肃面色如常地说着,“古时候的人成亲都比较早。”
“也对……”我终于淡定下来,忽而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那你以后的生活起居,岂不是没人照顾了?”
“我不需要人照顾。”
“这倒是。”我略作颔首,实际上他确实不是个小孩子,“对了,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们去过莫将军的府邸。”
“见到莫无争了?”
“没。是莫府的管家告诉我们,北梁的皇帝赐了你这座宅子。”说着,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周遭,“云玦,你和莫无争……确实不是兄妹吧?”
对方突如其来的问题是我始料未及的,愣怔过后,我不自觉地开始东张西望。
“在看什么?”他注意到了我的异样,低声问,“方才也见你环顾四周。”
“我怕隔墙有耳。”我凑近了他的脸,轻声说着,“你也知道,这个地方是皇上赏的,府里的人,自然也是他安排的。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北梁的皇帝……为什么要监视你?”他同样压低了嗓音,重音落在了最后一个字上。
“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想起梁尊帝一直对我不太友善的态度,想起他竟然不顾人伦设计自己的亲外甥女承欢其身下,想起他因此泼了我那么大一盆脏水还害得傅卿寻同我几乎反目,我就一阵阵地不爽,“当皇帝的,多少总有点怪胎潜质。”我挑了挑眉,音量极小而语速极快地埋汰着。
“你说这话,不怕隔墙有耳了?”程肃的眉角似有一抽。
“我说得这么轻,谁听得到?”我若无其事地回答,“何况古人也未必听得懂。”
“看来你对他的怨言,不是一星半点……”程肃难得地下了这样的结论。
“有些事情,等到往后有机会,我一定告诉你。”我想了想,继而认真地注视着他,作下承诺。
然而我没想到,这个机会,会来得如此之快。
五日后,一道圣旨从天而降,把闲来无事睡到日上三竿的我惊得从床上一路“滚”到了地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莫氏云玦,温婉贤淑,德容兼备,与裕王往来甚欢。为成佳人之美,特许以裕王侧妃。三月后择良日完婚。钦此——”
往来甚欢?往来甚欢?!他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往来甚欢!?这一切,分明是他的一石二鸟之计!
前来宣旨的太监朗声读完了梁尊帝的圣旨,我却跪在那儿腹诽个不停。
“民女叩谢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口是心非地俯身磕了头,我恭敬地接下圣旨,心里继续念念有词。
“姑娘,啊不,侧王妃,杂家恭喜您了。”待我起身,一太监正笑容可掬地朝我作揖。
“呵,还没过门呢,公公这声‘侧王妃’叫得早了些。”我赔笑着,吩咐丫鬟递了赏钱上去。
“诶——”那太监一边轻车熟路地接过赏钱,一边装模作样地敛了敛眉,“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皇上圣旨已下,您这身份,还不是早晚的事。”
我皮笑肉不笑,不再接话。
“那杂家这就回宫复命了?”拿人手软的太监越发客气了,居然还用疑问的口气说这句话。
“公公慢走。”我依旧保持着唇瓣上扬的弧度,终于送走了这个一脸假笑的太监,“干吗呀你们?”紧接着我一回头,被面露狐疑的穆清弦及瞠目结舌的柳自娫给吓了一跳。
“莫姐姐!你你、你,你要当王妃了?!”微微张着嘴的少女猝然合起了双唇,一个箭步冲到我的跟前,她仰头难以置信地抓住我的手臂。
“……”对方的激动不已令我一时语塞,“你们都下去吧。”注意到附近仍有府内的丫鬟在,我面色如常地支开了她们。
“原来莫姑娘早就名花有主。”穆清弦皱着眉头摸着下巴,摇头晃脑地审视着我,“难怪他会被拒绝啊……”男子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主你大爷啊……我拒绝黎晔跟良梓栖没一丝一毫的关系。等一下,我拒绝他了?不对,他好像根本就没同我表明心迹吧?还是不对!我跟他压根就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的好吧?!
觉得怎么否定都不对劲的我,最终选择歪着嘴眯着眼对准穆清弦,以表达我无声的抗议。
“云玦,宫里的人……”正这么以不变应万变之际,程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柳自娫见状,急忙松开手直奔来人而去。
“肃哥哥!莫姐姐要当王妃了!!!”柳自娫迫不及待地将这个她认为爆炸性的消息告诉了程肃,顺便打断了他的话。
我闻言转身望去,目睹的是程肃顿住脚步神色凝固的模样。我正寻思着合适的措辞以缓和此事给这三人带来的冲击,程肃就回过神来,目光从我的脸上转移到了我手中的圣旨上。
“自娫说的是真的?”视线再度移回我的脸庞,程肃罕见地主动关心起这种问题来。
“从这道圣旨来看,确实不假。”我掂了掂手里的卷轴,勉强收起略不正经的表情答道。
“什么叫‘从这道圣旨来看’?”千载难逢的是,程肃竟然一本正经地追问了。
“呃……”一想起那一连串的人事效应,我就顿觉有些头疼,我不禁翻了翻眼,干笑一声,“这事……说来话长。”
“正好,我就喜欢听话长的故事。”穆清弦饶有兴趣地凑了过来。
“而且还很复杂。”一下子无法将其中涉及的宫闱秘事和盘托出,我只好婉言补充道。
“……”穆清弦沉默了几秒,旋即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转身欲走,“走吧,小娫。”
“去哪儿?”突然被点名的少女一头雾水。
“太复杂的事你听不懂。”穆清弦欢快地表示着。
“你……”昙花一现的怔愣后,柳自娫愤愤不平地指了指穆清弦,“那你听得懂,你留下啊?”
“我是听得懂,可是我不想听。”穆清弦扭头笑得宛如桃花一朵,还不着痕迹地朝我看了一眼,“走,我上街给你买好吃的。”
这什么烂借口……上街买好吃的?自娫是那种一顿美味佳肴就能摆平的人吗?
“……”柳自娫蹙眉思忖片刻,冷不丁挑了挑眉,“我要吃那天晚上莫姐姐请的八宝鸭。”
“……”好吧,她还只是个孩子。
“没问题,走吧。”话音落下,男子和少女就在我眉角微抽的注目下,一前一后地迈出了大门。
她就这样被一只八宝鸭吸引了注意力……不愧是怪才神医看上的奇女子……
“云玦……”现场仅剩两人,发话的,自然是程肃。
“我知道。”迅速切回正题的我仍旧望着门外,“穆公子有时虽看似玩世不恭没个正经,但他的心,跟块明镜似的。”
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是故意带走了柳自娫,留下我和程肃单独相谈。
思及此,我侧首注目于少年的眼眸:“我这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出府,寻一处隐蔽无人之地,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程肃静静地听着,鲜有评论。我本打算关照一句“务必保密”,可看着他那成熟稳重的模样,想着既然选择告知就理当相信,我最终未作叮嘱。
“你,真的会嫁入王府吗?”了解了梁尊帝、良梓栖和傅卿寻之间的复杂关系,明白了我这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处境,程肃一本正经地发问。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不会。”走在回府的路上,我意味深长地说着,“有些事……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不想把你卷进去。不过待到他日一切真相大白,你自会明了。”见少年沉默不语,我诚恳地注目于他,只希望他能理解我的难处。
“好。”他抬头看了看我,表示接受。
“……”我冲他莞尔一笑,继而目视前方。
记得有人曾经说过,当一个人承载了你太多的秘密,你就会不自觉地对那个人产生戒心。但有时候我觉得,之所以会如此演变,是因为那个人还不足以让你放心。
“对了,一大早的,你上哪儿去了?”走着走着,感觉无话可说的气氛有些沉闷,我侧首主动挑起话题,“还穿得这么体面。”我打量着少年补充道。
“我到宫里去了。”他面色如常地坦言。
“你?进宫?”我不由瞪大了眼睛,猜不透其中的缘由。
“其实梁尊帝的娴妃,姓程。”尽管我并未追问,但程肃显然已经看出了我的疑惑与好奇,索性主动说明。
“她是东漓人?你们是亲戚?”对方的言下之意显而易见,可我还是不免有些诧异。
“对。”他颔首称是。
“我记起来了!难怪去年的那天晚上,你会出现在皇上的家宴上。”将过去的一幕同如今的讯息联系在一起,我随即想通了一件事。
他点了点头,又道:“我去给她送点东西。”
“哦……”我嘴上应着,心思却已走远。
这梁尊帝的魔爪伸得也忒远了,看见一个跟他妹长得像的就不由分说娶进宫,却又不是真心喜欢,真是执迷不悟。
微微仰首,我回忆起初来乍到之夜所目睹的那个女子。她对她的亲生哥哥,抱有的会是一种怎样的想法呢?她是否知晓,她的兄长爱她,竟已成痴成狂,甚至最后还害了她的女儿?
默默叹息着那一段孽缘引发的无数孽债,我缓缓地放平了脑袋,恰巧对上一个女子的视线。
她在看我?
我依旧和程肃并排行走着,同时试图确认上述问题——只见那女子似乎认定了我,加快步伐迎了上来。走近了,我才发现,那好像是我认得的人。
“沈姑姑?”我用不确定的口吻探问。
“莫姑娘!”来人喜上眉梢,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我的面前,“幸亏在这儿遇上了你。”
“姑姑找我有事?”确信了对方的身份,我露出礼貌的笑容,停下了脚步。
“……”沈姑姑看了程肃一眼,面带笑意,“能否借一步说话?”
话音落下,我不由同程肃面面相觑。
“我先回去了。”善解人意的程肃主动开口,先后对我和沈姑姑点头示意,接着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姑娘这边请。”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来人的一言一行虽不失礼节,却总带着点心急火燎的味道——程肃才走出没几步,她就急不可待地领着我来到了一座人迹罕至的亭子里。
我看着她环顾四周,似乎在防备隔墙有耳,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我和她仅有几面之缘,平日里可谓毫无交集。她找我,能有什么事?还这般神秘?
“姑娘。”正如此思忖着,沈姑姑已然双目直视于我,眸中泛着我读不懂的情愫,“我今日特意出宫来寻姑娘,是想问姑娘几个万分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我被她郑重其事的口气和眼神弄得一头雾水。
“姑娘一年前初入北梁皇宫所同我说的那番话,并不属实,对吗?”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眼眸。
“哪番话?”尽管对方看起来非常认真,我却实在不清楚她所指何事。
“你说你幼时与父母失散,被好心人收养,后又四海为家,靠卖艺为生。”
“哦,这个啊……”我不免有几分尴尬——她怎么记得比我还清楚,“对不起,那个时候,为了隐瞒卿寻公主的身份,我也只好……编了谎话。欺瞒了姑姑,我很抱歉。”犹豫过后,我还是决定据实以告并诚恳道歉。
“那真实的情况呢?!”岂料沈姑姑闻言,并未表现出任何的不满,相反地,我的回答像是正中其下怀一般,引来了她殷殷期盼的目光。
“实不相瞒,我失去了记忆,以前的事情,我想不起来了。”与其再编个故事给她听,不如直截了当“实话实说”。
“你失去记忆了?”她皱起眉头,微微瞪大了眼睛,短暂地看了看别处,她仿佛在思考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那……”忽然,她抬眼再度注视着我,“那你进宫时表演的那段舞,是打哪儿学来的?”
这句话令我登时一怔——这似乎不是我能直言不讳的问题。
“你……你……见过……”她一动不动地瞅着我,刻意压低了嗓音,却止不住溢于言表的急切,“见过浮国已故的皇后,对吗?”
终于,她道出了完整的疑问,却叫我愈发震惊——她一个北梁宫人,怎会知道我和南浮皇后有过一面之缘?!
“你亲眼看见过她跳舞,对吗?!”许是我愣怔的反应给了对方些许答案,沈姑姑越发激动起来,冷不丁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双眸几乎泛出泪光来,“对不对!?”见我半晌相顾无言,她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你……你是谁?”我难以置信地与之对视,不敢贸然作答。
“我……我……”不知何故,沈姑姑眼中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是我把你弄丢了……是我……我终于找到你了……终于找到……王爷,王妃,沈如终于找到你们的孩子了……找到了……”说罢,她松开了手,颓然跪地,双手掩面,泪如泉涌。
“沈姑姑,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被她的一系列举动惊得说不出话来,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本想去扶她起身,却因脑袋里生出的混乱而止住了脚下的动作。
直觉告诉我,眼前这个人的心里,必定埋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绝对与我有着密切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