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儿女情长后,双方都冷静地坐了下来,将各自所掌握的情况互相交换。我把狩猎场上那一夜的意外和傅卿寻对我的误会相继告知,莫无争则将廉妃无意间从他口中获悉我的痛经症状并主动提供舒痛香的经过娓娓道来。
几经分析,我们最后一致认为,这件事最大的嫌疑人,便是梁尊帝和他的廉妃——原因有三:
其一,梁尊帝是御林军真正的掌控者,廉妃作为一国之君的嫔妃,自然也能令一小部分的将士在某些事上听令于她。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尤其是前者,想要让一个人何时被御林军找到,就可以让一个人何时被找到。这样,彻底支开我和良梓栖从而孤立傅卿寻之事就水到渠成了。
其二,舒痛香是廉妃给的,她日日居于宫中,又与傅卿寻有过往来,必然知晓傅卿寻月事来时的痛楚,我因此入宫照料陪伴的事也是经由其口传入梁尊帝的耳朵,所以她完全想象得到,当我得到了这样一种能缓解疼痛的香料,绝对会产生要转赠一部分给傅卿寻的念头。如此一来,隐春散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傅卿寻的身体,几次一用,满足了药性发作的药量,只消再让傅卿寻喝上一杯酒,便能叫她迷失心性,沦为板上鱼肉。
其三,事件关键的媚药经由我这个受害者的朋友到达被害人的手上,东窗事发后,他们即使不主动撇清关系,我这一介草民也不敢随便指着皇帝和妃子的鼻子替自己喊冤,不得不乖乖成为替罪羔羊。至此,两人决裂,傅卿寻少了一个能帮她的人,最终只能认命成为皇帝的入幕之妃。
然而,整件事的疑点仍有不少——比如,良梓栖分明说那个陷阱是他很久以前设下的,那皇帝是如何知道我们一定会路过该处并被困网中?再如,按理说廉妃作为一个后宫嫔妃,当是争宠还来不及,又怎会设计将皇帝送上其他女子的床?更重要的是,皇上他怎么就能看中自己的亲外甥女还不顾伦常地下了手呢?
“云儿,有些事情看来必须告诉你了。”当我向莫无争提出上述疑问之后,得到的是他郑重其事的回答,“你知道自从皇后去世后,皇上为何至今不另立新后吗?”
“不是因为皇上心里牵挂着已故的皇后吗?”莫无争的问题令我不禁想起了那一晚良梓栖在树上说过的话。
“如若是,他又为何迟迟不将他和皇后唯一的皇子立为太子?”莫无争摇头反问。
“这……因为反正立不立都一样?”考虑到北梁只有良梓栖一位皇子,又是身份尊贵的嫡出,我一时间唯有想到这一可能性了。
“不。”莫无争又摇了摇头,“皇上一直不立新后亦不立太子,是因为他的心里,自始至终都装着一个女子。”他说着,微微下垂的眼帘又蓦然抬起,“你有没有觉得皇上的四位妃子,彼此之间,长得皆有几分相似?”
我老实地点点头——这些三宫六院在我看来还真的像一个系列的,每次我都是靠衣服和年纪来加以辨识的。
“她们的长相都像一个人,那就是南浮公主的母后,皇上的胞妹,良凌云。”
话音未落,却已石破天惊。
“难道……皇上他……相传皇上万分疼爱他的胞妹,难道不是在把她当做妹妹看,而是……视其为心爱的女子?”
莫无争默默颔首。
天……真的不顾人伦!难怪他会封傅卿寻为妃,只因为她是他妹妹的女儿,他想从她身上找到胞妹的影子?
“所以四妃于皇上而言,皆为替代者。”莫无争补充道,“皇上对四妃并非真心喜欢,甚至……不让她们怀上龙嗣。”
“这……”难怪梁尊帝子嗣单薄——他竟然能偏执到这种地步,“那廉妃应当深知作为替代品的苦楚,为何还要加害卿寻?”
“兴许……是想转移皇上的心思吧。”莫无争望着别处,作如上猜测。
“转移皇上的心思?她也不喜欢皇上?”
“不是所有的女子都会心甘情愿做皇帝的妃子。”
我再点头,表示理解,可旋即又觉得不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不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啊。”还害我背了这么大一黑锅。
莫无争一声不吭地低了低头,很快又抬起头说:“至于你们俩被困网中的问题,兴许林中还有其他的陷阱。何况就算他们这次没算计,只要存了念头,今后……总是难逃一劫的。”
“你说得对。”我轻叹一口气——原来这黑锅,我是早就注定要背负的,“师兄,这件事,我是不是只能认命,没法跟公主解释了?”思及此,我心里不免一阵憋屈。
他蹙眉不语。
“就因为幕后站着的,是一国之君……”我轻笑一声,徐徐起身。
“云儿,委屈你了。”莫无争目送我缓缓起立,一双浓眉皱得愈发厉害,“不过你放心,用不了多久,一切就会结束。”
又是这句话。
我闻言登时集中了精神,目不斜视地注视着男子,我沉声问:“你是不是准备下手了?”
他仰视着我,微微一愣,并未作答。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我移开视线,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帘。
“我不是不信你。”他似是看出了我的落寞,蓦地起身握住了我的双手,“云儿你知道吗?如果可以……”他慢慢地握着我的手,随他的两只手一起,举至胸前,“我真的不希望你的这双手,染上一滴人血。”
我愣住了——他……
“我还记得你及笄之年生辰的那夜,穿着白色的衣裙,在月光下翩然起舞,像一个出尘不染的仙女。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不要再让如此纯洁的女子沾上一滴鲜血。”他回忆着,微笑着,却忽然面露苦涩,“可是我没用,终究还是只能让你和我一起过那血雨腥风的日子。现在你失忆了,忘了那些往事,甚至忘了练就的武功,我反而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是上天给我的又一次机会。”说着,他凝固的目光从我的手上转移到我的眼中,“不管是杀人还是害人,我来就好,你只需站在我的身后,陪在我的身边。”
“……”倾听着,凝视着,我苦笑着扬了扬唇,“看着你杀人害人,然后坐享其成,我会心安理得吗?”
“对不起……”他轻轻地搂住我,“再忍一忍,我会尽快了结。”
“……”对方的话仍叫我愁眉不展,“那我可以问一问,皇上驾崩后,傅卿寻和良梓栖会如何吗?”
“……”由于靠在他的胸前,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他沉默了一小会儿,“那得看师傅的意思。”
话音刚落,我猝然离了他的胸膛,认真地注视着他道:“又是她……是不是只要没有这个人,你就不需要做这些事了?”
他苦笑不语。
“师兄,你现在是北梁的大将军,一身功名,呼风唤雨,完全没有必要屈居于那种人的手下。离了她,你可以过得比现在更好。”我一本正经地劝着,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为什么还要帮她做这种……你根本不喜欢做的事?”
谈话间,他双眉深锁,似有难言之隐。
“师兄……”
“最后一次。”未等我再开口一言,莫无争猝不及防地将我揽进怀里,“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他的双臂紧紧地环绕着我,像是在给予安慰,更像是在寻求安慰,“了结了这场纷争后,我不会再替她做任何你不愿意看到的事。”
他承诺至此,我却难以豁然。
你的最后一次,兴许也是我的最后一次。
我们没有将来。我只是单纯地希望,你能活得自由。
然而这世间,从来就没有我能左右得了的命运。
想到这里,在他身后缓缓举起欲抱的双臂终是放下。
“师兄,有一件事,倘若你知道,一定要告诉我。”我站直了身子,郑重其事地注目于他。
“什么?”
“师傅要杀梁尊帝,是仅出于同她的私人恩怨,还是……为了谋霸天下?”
一年以来一直藏匿于深处的疑问,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是前者,那么傅卿寻复国就尚有希望,如果是后者……那我一直以来的努力也许就要付诸东流了。
“呵……”他莞尔一笑,“你以为要当皇帝就这么简单?”
“既然是前者,为何还要兜兜转转绕这么大一圈?凭你和师傅的武功,直取性命即可,何必要你花费时间和精力坐上将军的位置?再博取他的信任?”今日不问出个所以然,我想我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傻丫头,无论是梁尊帝还是他身边的护卫,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对付。”他顿了顿,“要这样一个人的命,不智取是不行的。”
“是吗……”我垂下眼帘,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看来,那师傅对梁尊帝的仇恨还不是一星半点,不然哪会花那么大的工夫,十几年磨一剑,为的就是取他首级?
“那……事成之后,不就是良梓栖继位?”我又开口试探道。
总之,不管他们怎么斗来斗去,别影响到我回家的计划就好。
“……”他动了动唇角,“不出意外的话,理应如此吧。”
那敢情好啊,良梓栖当皇帝,助傅卿寻复国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
思及此,我忽觉心头一沉。
昔日恋人,一朝变故,楚河汉界,造化弄人。
即便梁尊帝一命呜呼了,苦于三纲五常,碍于残败之身,他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
那一刻,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令人心伤的结局。
南北浮梁,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