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执意要走,便择其一饮之。如果喝下的是毒酒,那是你时运不济;如果喝下的是无毒的那杯,朕即刻放你离开。”黎晔面不改色地说着,微微抬高了下巴,双眼望着别处。
一番话,听得我双拳紧握,我皱紧眉头盯着他,愤怒、不甘、纠结、不解……各种心绪排山倒海而来,最后都只化作三个字:“凭什么?”
“你完全可以选择不喝,如此一来,朕就当做今天没有听你说过那些话。”他的目光显出几分涣散,但终究是渐渐汇集到了我的眼中。
“皇上,我是去救人,这和你尽快结束这场战争的目的是相一致的!皇上为什么要拼命扣着我……”脱口而出的诘问戛然而止,我仰视着他下垂的眼眸,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难道皇上硬要留下我……并非将我当成人质和筹码……”感觉自个儿的脸部表情有些僵硬,我难以置信地仰视着一言不发的男子,只觉一种猜测堵在心口,“而是因为,你直到这一刻都不相信,我不会把那晚所看到的事情……说出去?”
话音未落,黎晔已然拧起了他那弯弯的细眉,却仍旧三缄其口。
“呵……呵……”身子一下子松垮下来,我咧开嘴,哑然失笑。
原来兜兜转转,竟在于此!
云玦,记住,帝王家,从不轻信任何人。
良梓栖……我怎么把他的这句箴言给忘了呢?
“如此看来,即使没有洺安城投毒一事,这两杯酒我也迟早是要面对的。”恍然大悟后,我不由凄凉一笑。
“你可以不喝的。”他低声道。
“然后一辈子留在这皇宫牢笼,直至老死?”我轻蔑地笑了笑,目不斜视地注视着他的那双丹凤眼,“皇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夙愿,云玦也不例外。在得偿所愿之前,我不会停留在任何地方,因为我,必须要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没错,这一路走来,酸甜苦辣,险象环生,我只为回家,别无他求。谁越是要拦我,我越是不会叫他如意……毒酒,不就是一杯毒酒吗?一半的概率……不,是不到一半的可能性!我体内有一树繁花的毒性,一般的毒根本奈何不了我!我不会死在这里……绝对不会!
“皇上,敢问我要如何相信,这两杯酒里,确实有一杯是无毒的?”思及此,我反唇相讥。
“……”黎晔想必是没料到我会有此一问,他愣了愣,随即恢复常态,“你若饮下一杯致使毒发,朕会立刻喝下另一杯。”
“皇上真是爽快。”听懂了他的意思,我微微挑了挑眉,“然而你我之间根本没有信任可言,我该如何相信你的话呢?”
他蹙眉不语。
“……”我面若冰霜地站起身来,靠近了那两杯即将决定命运的酒水,“皇上是九五之尊,从一开始,云玦就是处于弱势的。”
语毕,我不再去看他,而是将目光锁定在两个酒杯上。一阵压抑的沉默中,我伸出右手,却发现它正在微微地颤抖。
面对死亡的威胁,我无法安之若素。就算再怎么安慰自己,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恐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咬紧牙关,左手手指使劲地掐着手掌,我死守着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为的是避免在他面前溃不成军。
举杯一饮而尽,乃英雄所为——可惜我,不是个豪迈英勇的主。
颤颤巍巍地将其中一只玉杯举至唇边,我心中郁郁不得解,却只能心一横眼一闭——赌。
辛辣的烈酒灌入喉中,突如其来的灼热感顿时自在五脏六腑中蔓延,我忍不住一阵咳嗽。
“罢……”恍惚间,我听到了黎晔无比失落的低语,“你宁可冒着赴死之险,也不愿留在朕的身边……是朕输了……”
“咳——”谁知他话音未落,一声重重的咳嗽已叫我站立不稳,说时迟那时快,胸口和嗓子皆严重不适的我又身不由己地咳了一下,一口粘稠的液体随之喷了出来。
毒……我喝了有毒的那杯?
心中登时一凉,两腿一软就要倒下,只是一瞬间的事。
“怎么回事!?”更意外的一幕出现了,原本安坐在软榻上的黎晔猝然起身,及时一把扶住了我,“林在海!!!”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总管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他顿时吓得跪倒在地:“这、这这怎么会这样!?皇上明鉴啊!奴才确实是按照您的吩咐,两杯酒里什么也没放啊!!!”
什么?!什么也没放!?
“那这是怎么回事?!”已然随着瘫软无力的我坐到了地上,黎晔怒不可遏地反问道。
“奴、奴才不知道啊!皇上明鉴啊!!!”总管太监惊慌失措地冲着我们连续磕头。
他没有下毒……没下毒?没要我死?
我忽然笑了,也哭了。
“皇上……是我自己的问题,不是酒……”虚惊一场,我脱力地抬起手臂,拉了拉黎晔的衣襟。
“快!快宣太医!”黎晔急不可待地冲总管太监喊道。
“别……找穆清弦,穆公子……”我强忍着体内流窜的血气所造成的痛楚,靠在黎晔身上轻声制止着,“他应该尚在宫中。”
“还愣着做什么?!快点去宣啊!!!”黎晔气急败坏地把总管太监给吼了出去。
原来他没要杀我……这人真是……
眼前的景象暗了下来,渐渐地,犯花,模糊……不久,我似乎是脑袋一歪,紧接着就没了意识。
之后清醒过来,是源于胸口的一阵疼痛。我挣扎地睁开双眼,看到的第一人,是一脸关切的黎晔。
“你怎么样?”他坐到我的面前问。
“心静,莫姑娘,不可再激动。”身后冷不防传来了穆清弦的声音,我这才清楚地感觉到,他又在运功为我调理体内混乱的气血。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至此,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直到穆清弦的手掌从的背上撤离,我才再度张开双目,调整着气息。
“她到底是……”
“皇上,这不关你的事。”黎晔忍不住向穆清弦询问缘由,我当即冷冷地打断了他。
“我先出去了,你们慢慢聊。”现场气氛一时陷入尴尬,穆清弦留下一句话,又明哲保身去了。
我一言不发地坐在软榻上,黎晔一声不吭地站在软榻前,互不相看,互不相谈。
“你恨朕吗?”直到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叫我不由一愣。
“我为什么要恨皇上?”缓过神来的我淡淡地反问。
“清弦方才说,你在宫里三次吐血,恐怕皆因朕而起。”他背对着我,负手而立。
“的确是这么回事。”我想了想,觉得穆清弦总结得真好。
“所以你有理由恨朕。”他沉声道。
“可是我不恨皇上。”我心平气和地据实以告。
“为什么?”他闻言忽然转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眉心布着揉不开的郁结。
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不知者无罪,也许是我知道他并非真心害我,也许是我不讨厌这个人……总而言之,我就是恨不起来。
“恨不起来。”我简洁明了地道出了一部分心理活动,然后自顾自地移开了视线。
“对不起……”良久,黎晔出人意料的歉意叫我不禁重新注目于他,“我只是,想让你留在我的身边……不为思儿的病,不为此次战役,更不为那个秘密……”
他深深地凝望着我,微微扬着嘴角,像是在笑——然而那双曾经冷厉的丹凤眼里,此刻却尽是孤寂落寞,这让我不禁觉得,他的表情更像是在哭。
四目相对,我却无言以对。
我想,这下,我是真的明白了。
然后,我终是承受不住那叫人愈发揪心的眼神,一语不发地低下了头。
“明天一早,你就和清弦动身去洺安城吧。”又过了好一会儿,他轻柔的嗓音蓦然响起,“到了那里,一定万事小心……朕……就不送你们了。”说罢,他静静地转过身去,迈开了步子。
为什么……为什么他好不容易肯放我离开了,我心里却堵得难受?
“皇上!”
他顿住脚步。
“可以的话,尽早停止用药吧。那药……定是伤身的。”
他一动不动。
“还有,每日最好睡足三个时辰,别太拼命。”
他毫无反应。
“你要保重……黎晔。”
最后两个字,我说得轻如鸿毛,亦重如泰山。
我想,他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
两线相交过,从此不再遇——如此便好。
翌日辰时,我和穆清弦各自打点好一切,相约于宫门口。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我与他同乘一马,从阳光下没入阴影中,又自阴影中回到阳光下。我忍不住回首仰望,竟意外望见了宫墙上一个貌似熟悉的身影。
“穆公子,那是皇上吗?”我扯了扯前方人的衣服。
穆清弦转动脖子望了望,又转过头去揶揄道:“是他。啧啧,我出远门的时候,他可从没送过我。”
见我不说话,他又不怀好意地调侃说:“舍不得了?”
“你能正经一点吗?”我不冷不热地回道。
“我很正经啊。”他煞有其事地反驳。
“我只是觉得,他很孤独。”无视掉穆清弦的装模作样,我暗自叹息。
“那你就去陪着他呗。”他说得倒轻巧。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又郑重其事地否决道。
“好无情啊……”说罢,穆清弦终于不再打趣。
我没有接话,而是再一次扭头遥望。
伊人仍在楼上,晨光莫名刺眼。
我不自觉地眯起双眸,回过头不复远望。
再见了,黎晔。绿水青山,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