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故,听了我的那番话,女帝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她凝视着我的双眸,我却看不懂她那弹指间生变的眼神。直到她冷不防说了句“平身吧”,我才傻傻地回过神来。
难不成……我总算说动她了?
“皇上……是不是同意了?”起身站直的我几乎是在屏气凝神地问。
“莫副使是不是商人出身,总想着做无本买卖?”她面无表情道出的一句质问叫我顿时一愣,但很快,我便明白了其言下之意。
根据我的说法,找出了公主的病因,她东漓同意与我北梁结盟,我获益;找不出病因,我便达不到我的目的,但也好像没多大损失。
“皇上,这怎是无本生意?”听懂了她的揶揄之意,我不由吸了口气,“在下方才已经说过,此次出使贵国,是代表国家前来商讨结盟之事,倘若在下不才,没能帮到公主,那么皇上,还会答应与梁国结盟吗?”既然对方喜欢话里有话,那我也不用把话完全挑明了说,反正这女皇帝够狡猾,肯定听得懂我的意思。
“莫副使以为一纸契约能抵得上朕皇妹的安危?”她脸色不善。
“正所谓‘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每个人重视的东西不一样。皇上不这么认为吗?”我不甘示弱。
“你若是我东漓子民,眼下怕是已经死了几百次了。”她眯着眼睛狠声道。
“皇上贵为九五之尊,恐吓我这个弱女子着实没有意义。”我的小心肝不禁因对方的威吓而抖了三抖,但我早已破釜沉舟无路可退,唯有保持镇静直至最后一刻,“只不过,在下希望皇上能够明白,即使在下没能成功找出公主的病因,公主的病情也不会因此而出现丝毫的恶化。换言之,皇上与公主没有任何损失,一切都只是回归原点而已。若一定要说有什么生变,那吃苦的,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在下。”
“好,很好!”女帝听完了我的一席话,忽然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我,“朕就成全你。但你若敢有一星半点伤害到公主,休怪朕不讲情面!”
呵,你我之间会有情面可讲?
我忽觉有些好笑,可面上仍是恭恭敬敬的。我低下头,双手抱拳高举过头顶,嘴里高呼:“多谢皇上——”
我成功了……终究是让她点头了。
心里绷紧的那根弦弹指间松了下来,我却觉得胸口的气血都在上涌。
紧张过度了吧……不过事情没还完,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这么想着,我强压下身体的不适,略放下手,抬起头对女帝说:“启禀皇上,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说。”一件大事尘埃落定,女帝也收起方才的或激动或震怒的模样,从容不迫地坐了回去。
“今日之事,还望皇上莫让他人知晓。”
“为何?”
“恐打草惊蛇。”
话音刚落,漓景帝眉心一动,眸光一冷。聪明如她,想必是听出了弦外之音。
“准。”既已心照不宣,她便不再追问。
“那还请皇上……”才两分钟的工夫,胸中已翻腾得越发厉害,以至于我不自觉地用手捂住心口,试图让自己好受一些,“让太医把公主……”分明是一句很容易表达的话语,我却迟迟没法将之完整道出,只缘一股热流势不可挡地涌上喉咙,害我有话说不出来,“的服药记录……咳咳……咳咳……咳——”嗓子眼的那股热量再也无法抑制,一口液体猛地被我咳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用右手捂住嘴唇,随即打开手心一看,登时大惊失色。
是血……又是血!?
“你怎么了?”女帝疑惑不解的声音传来,惊得我猛然抬头。
四目相对,她目光微移,似是看见了我掌心的殷红。我一下子缓过神来,慌忙移开视线,撤下右手,将之藏于身后,又快速抬起左手擦拭嘴角,甚至忘了自己此刻的行为已然惊扰了圣驾。
“将右手摊开给朕看。”她吩咐着,口气有些严肃。
我无言以对,迟疑片刻,终是伸出右臂,缓缓摊开了手掌。
“怎么回事?”她看了看手心的鲜血,双眉微蹙,继而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垂下脑袋,收回右手,仍旧一声不吭,因为此时我的心里除了惊慌就是焦虑,早已组织不出合适的说辞。
“来人——宣太医。”见我半晌不语,女帝也没耐心再追问,直接开口叫人。
“皇上且慢!”她这一喊,喊慌了我的心神,我忙不迭抬起头来,开窍似的跪了下去,“求皇上不要召唤任何人!”
“为何?”
“这是在下的私事,不想让别人知道。”
又咳血了……是一树繁花的关系吗?这算是……病情恶化?
我不敢往下想了,内心的恐慌不知怎么化作阵阵酸楚,直冲眼鼻。
“求皇上成全!”见皇帝没有反应,身后倒是响起了脚步声,我愈发六神无主。
“退下吧。”她好像是冲得令入殿的太监甩了甩手,示意取消适才的命令。
“谢皇上……”我欲起身,却不由脚底一软,又跪在了地上。
“方才那个振振有词的莫副使去哪儿了?”忽然,我听到女皇帝如是说。
我抬眼看了看她,抿着双唇慢慢站了起来。我花了十余秒的时间,努力调整好情绪,就当刚才的意外插曲不曾存在一般,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为避免打草惊蛇,也为安全起见,能否请皇上命太医将公主的服药记录搬至此地,让在下借上崇殿一隅翻阅记录?”
“准。”
“另外,在下想请教皇上,几位为公主治病的太医中,哪一位最为了解公主的情况,也最值得信任?在下需要这样一位太医,从旁辅助。”
“吴太医即可。”
“谢皇上……”我仰视着她的脸庞,想再提个请求,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女皇帝会允许我出宫去找穆清弦吗?算了,别节外生枝了,她没有理由照顾我的私人需求。
“那么,在下告退。”迟疑片刻,我终是无法开口,只好低头作揖,然后弯着腰向后退了几步,最后转身离去。
“真的不用太医来给你瞧瞧?”我正掏出手绢擦拭手上的血渍,身后冷不防响起了女帝波澜不惊的声音。
我蓦地顿住脚步,短暂的呆滞过后,我猛地一回头,目光炯炯地望着高高在上的女子:“皇上可否准许在下出宫一趟?不会花去很久的时间,在下保证!”
想来想去还是保命重要!既然人家皇帝都开口要替我请太医了,我干吗还藏着掖着不去找穆清弦?
“不准。”女帝面无表情,一口否决,“万一公主急需萑苠草花,你让朕怎么把你和程肃变回来?”
我无言以对——她说得在情在理,虽然我觉得这种概率很小,但她铁定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
“你若想见什么人,朕特许他入宫便是。”就在我失望地垂下眼帘之际,女帝竟出人意料地补充了这么一句。
咦?她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嘛!
“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适才的一切不都成了徒劳。”正当我快要心生感激并向女帝投去感谢的目光时,对方冷淡的一句补充说明刹那间抹煞了我对她所有的好感。
原来她是怕我挂了就帮不了她的妹妹了。我就说嘛,这女人怎么突然转性了……
话虽如此,我仍旧微笑着向女帝拜了一拜:“多谢皇上恩典。”
我一定会不负圣望,好好活下去的——这话自然只能在心里说,说完了,嘴上还得来正经的:“在下想见的人兴许皇上也认得,他就是穆家的公子——穆清弦。”
“你要见他?”皇帝的反应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她愣了一愣,旋即皱眉。
有什么问题吗……
我愣愣地注视着女帝的脸,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上述疑惑。
“朕知道了。准。”趁我犹疑的空当,女帝已然恢复了先前的淡漠,同意了我的请求。
“谢皇上。”我又朝她拜了一拜,“在下告退。”
这回,我终于真真正正地离开了上崇殿。确保双手基本看不出明显的痕迹,我收起染血的手绢,定了定神,双脚先后迈出了大殿门槛——程肃并不高大的背影旋即映入眼帘。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气息,转身迎了上来——目睹他容颜的那一刻,我忽觉双腿一软,幸好眼疾手快的少年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了我。
结束了,我毫发无损地出来了……就是少了一口血。
“你没事吧?”程肃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我,“脸色好像不太好。”
“没事。”我勉强扯出一个安慰人的微笑,“先离开这里吧。”
他点点头,两只手仍旧支持着我,似乎是想搀扶着我走下台阶。而我也的确觉得身体有几分不适,便借着他的扶持拾级而下,直到走上了平坦的大道,我才请他放手,表示自己能走得稳。
“皇上是不是为难你了?”程肃仰视着我,撤下了他的双手。
“嗯,为难了,不过没有成功。”既然已经远离了上崇殿,有些话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说了,于是我一边走着,一边笑着。
他沉默片刻,似有叹息:“你这是何苦……”
“想要得到些什么,就得付出点什么。”我扬了扬嘴角,垂下眼帘,洒落一地怅然,“何况,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低头见他双眉微锁一语不发,我不由笑自己在个孩子面前装什么深沉,“好了!”于是,我故作爽朗地揽上少年的肩膀,如兄弟,又似长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