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我在依稀的鸟鸣声中睁开了双眼。扭头望去,窗外光亮可辨,我在床上换了个姿势赖了一会儿,然后起床整理了一番,走到窗边,伸出双臂,轻轻推开了窗户。顿时,微风拂面,一股晨曦特有的清气随之而来,叫人顿感一阵惬意——如果我没有随即想起一堆麻烦事该有多好。
一个晚上了,我还是没能整出个万全之策去应对莫无争的质疑。我仰天叹了口气,暂时决定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计来应付可能到来的麻烦——实在不行,我就装神弄鬼,古代人应该还是挺好糊弄的吧?何况他又这么重视我。
思及此,心中忽觉五味陈杂。我想,这辈子我能给莫无争的,大概只有无尽的愧疚了。
早膳后,我暂且将昨天的事抛诸脑后,找到了程肃,问他能否陪我去一趟太医院——谁让漓景帝规定咱俩必须同进同出呢?这种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还是乖乖照办为好。
令人有点意外的是,程肃对我提出的请求并未表现出任何诧异或是不解,他甚至什么也没多问,便点头答应了。
于是,我俩靠着问路来到了东漓皇宫的太医院——要问我漓国的太医院同梁国的有何区别,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东漓的太医们好像比北梁的那些要平易近人。
“这位大人请留步。”我彬彬有礼地在门口拦下一名埋头走路的中年男子,对着他拱了拱手,“请问吴太医在吗?”
对方闻言,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瞥了瞥我身边的程肃,旋即面露少许惊喜之色,拱手回道:“阁下可是北梁的莫副使?”
这话令我不由一愣:我已经这么出名了?连个素未蒙面的漓国太医都认得我?
“莫副使许是不记得了。”那人见我迷惑不解地瞅着他,便面带笑意展开解释,“数日前在公主寝殿内,本官曾与吴大人等三位太医一同为公主治病,曾与莫副使有过一面之缘。”
原来如此,当时确实有四个太医在场,想必他就是其中的一位吧——恍然大悟的我赶紧作揖垂首道:“在下想起来了,失敬失敬。”
“诶……”对方似乎没把我不认识他的现实当回事,“莫副使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在下想见一见吴太医。”这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话音刚落,男子就垂下肩膀摇了摇头,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重新注目于我,说:“莫副使来得不巧,吴大人他,一大早就到藏书阁去翻阅医书了。”
“为了……替公主治病?”我小声探问。
“……”男子四下环顾,似乎是为确认四周无人,“正是。”说罢,他皱起眉头,垂下脑袋,“吴大人为了医治公主的病……”他似是有苦不能言,唯有摇着头长吁短叹,“唉,反反复复,都已经八年了……”一句话,并无怨怼,却道尽了数千日的辛酸。
我和程肃互相看了一眼,皆无言以对。
“正如莫副使那日所言,我们几个太医,乃至整个太医院,这八年来兢兢业业苦苦钻研,为的只是医好公主的顽疾,可是……唉……”他长长地叹息着,一脸壮志难酬的惆怅,“天不遂人愿啊……”
原来我那天为程肃道出的辩解之词,竟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好巧不巧地说到了几个太医的心坎里。
“恕我冒昧,以在下浅陋的见识来判断,公主得的像是癫痫之症,此病似乎早在《黄帝内经》里就有所记载,应当不是特别难医的病,至少……应该不至于让众位大人苦恼至此?”我寻思着合适的措辞,欲从对方口中探知一二。
“《黄帝内经》?”谁知男子并未顺着我的预想作出回答,而是露出疑惑的神情反问于我,“癫痫之症确实早有记载,但并非位于莫副使所说的这本书里。本官……甚至没有听说过这样一本医书。”
意料之外的讯息令我顿时愣住——没有《黄帝内经》?怎么会没有?我记得《黄帝内经》早在距离现代两千多年前就成书了,这个时代怎么看也不像是两三千年之前吧?为什么会没有这本医学经典著作?
“莫副使?”那太医见我怔在那儿半天不说话,似是好心唤了我一声。
“失礼了……”我忙回过神赔笑道,“大概是在下记错了,让大人见笑了。”我灵机一动,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犯起了嘀咕。
这里到底是哪个时代?
“无妨。”男子善解人意地摆摆手,不再追究。
“那……公主的病,究竟为何会发展至此?”我暂且放下心头的巨大疑问,回到眼下的谈话重点上,却目睹对方陷入了犹豫之中,“大人切勿多心,在下只是关心公主的病情。那日看了公主发病时痛苦的模样,在下十分同情,可以的话,也希望公主能够早日康复。”为了打消对方的顾虑,我诚恳地道出了上述因由。
“唉……”对方业已不知叹了多少口气了,“本官能看出莫副使乃宅心仁厚之人。只是公主的病……怕是没那么简单。”他意味深长地说着,一语中的。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
“敢问大人,公主这些年来所服用的药物,可有记录?”我注视着对方的双眸,大胆提问。
话音未落,男子已向我投来了惊异的目光:“莫副使难道是想……”见我目不斜视面不改色,他慌忙摆手道:“不可不可……恕本官直言,即便再关心公主,莫副使也非我东漓臣民,何况公主的病史记录,若非皇上授意,是断不可随便翻阅的。”
皇上?莫非只能直接去找她摊牌了吗?
被告知“此路不通”的我,转瞬迟疑起来。短暂的思想斗争后,我决定斗胆一试——但是在那之前,我必须尽可能多地搜集证据。因此,我姑且知难而退,告别了愿意同我交谈的那位太医,一路思考着往回走。
倘若我的猜测无误,那么那种东西又是怎么来的呢?在这个时代,好像还不能提炼出纯度较高的物质,就算是加工,恐怕也是相当简单粗糙的。如此一来,唯有掌握着大量的原材料,才能确保供应无虞……等等,原材料……原材料?!
“程肃。”边走边想的我冷不防停下脚步,看向始终安静旁观的少年,“你知不知道这宫里或者宫外哪儿有一种名叫……”最后几个字尚未脱口而出,脑中忽然闪过了一副画面,我刹那间顿在原地,对着前方瞪大了眼。
难不成……就在……
“你跟我来。”自说自话的我拉起少年小跑起来,一路走走停停的,打听到了前往宁瑶宫的路线。
程肃一直一语不发地跟着我,他既未多问,我便也不多言——直到我一口气来到了宁瑶宫前。
数日不见,在风中起伏的绿波里又多出了不少褐色的圆点。我微喘着气,感受着心脏的悸动,一步一步靠近那一株株植被。凑近了几枚绿得发灰的果实,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它们,细细端详。然后,我低头在附近的地面上寻了一片锋利的石块,左手执起那枚果子,右手拿着石块用力嵌了进去。我将果实表面划开一道口子,只见乳白色的汁液渐渐渗出。
不会有错了,就是它——罂粟。
没想到啊没想到,居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不禁抬头望向不远处的一块匾额——宁瑶宫。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将之种植于此,着实高明。对于罂粟毒性毫不知情的太医们,哪里会想到罪魁祸首就在眼皮底下?可话又说回来,既然连精通岐黄之术的太医们都对这种植物不甚了解,那还能有谁会懂得利用它来加害于人呢?又或者说,其实谁都不知道罂粟有毒,原本只是用于治病救人,不料却反倒害了病人?
各种揣测在心中起伏,我不由双眉微锁,凝视着眼前那些时而随风摇曳的罂粟。
“程肃,你可认得此物?”我转动脖颈,将视线从罂粟的身上转移到少年的脸上。
“罂粟。”程肃直接说出了它的名字。
“很动听的名字。”我装傻充愣地笑了笑,再度看向话题的中心,“开出的花想必也是绚烂华美的。”我装模作样地赞美着,感慨着,最后故作自然地话锋一转,“这罂粟结了不少果子,这些果实有什么用吗?能吃么?”等了片刻没等来回应,我向程肃投去了询问的目光,见他正一声不吭地瞅着那些罂粟。
“我也不清楚。”良久,他开口作答,双眼仍旧注视着原处。
也对,他再怎么博闻强记也只是个外行人。果然……欲擒贼,还得先擒王。
“程肃,我现在有点事需要求见皇上,你能否随我一同前去,在殿外等候?”说干就干,我随即征询了同行者的意见。
“你又要去冒险?”程肃一脸严肃地仰视着我,冷不防语出惊人,令我登时一怔。
“你怎么知道?”须臾的愣怔过后,我被他郑重其事的表情和语气给逗乐了,“莫非此刻我脸上正写着‘我要去冒险啦’这六个大字?”我敛起微微睁大的双眼,忽然很想逗一逗眼前这老气横秋的少年——于是,我就这么做了。
“我跟你说正经的。”见我不以为然,反而笑着打趣,程肃微锁的双眉拧得更紧了。
怎么有了一种被前辈训话的感觉……
“算是吧。”他肃穆的神情令我不得不收起玩笑的口吻。
“你不怕自己会陷入险境,无法脱身吗?”他紧接着问。
“怕……”我垂下眼帘,苦涩地笑了笑,“可我更怕自己连身陷险境的机会也没有了……”我轻轻地说完这句话,轻到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
一想起腰间的那棵血树,我就顿觉如芒刺在背。
“别担心,我自认为不算太聪明,但也不至于有勇无谋,毫无把握的事情,我是不会以身犯险的。”我忽而抬眼,给了对方一个自认为明媚的微笑。
“一定要去吗?”他仰头注目于我,眉间仍有揉不开的情绪。
“你知道我要去干吗?”我略微转移了话题,尽管这的确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反正不是好事。”他移开目光嘀咕道。
他这是……在担心我吗?呵,有人待我如此,却无关于我的身份……真好。
思及此处,我情不自禁地咧开嘴,笑了:“是好是坏,不试,不知。”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光靠等待,是没有办法如愿以偿的。
他听着我的话,将目光投向别处,沉默。
“走吧。”许久,少年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似的,先行一步转身,走在了我的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