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程肃、六书二人入花草苑之时,不过日上三竿。而今出花草苑,太阳已然攀得越发之高——地面升温之快,令行走在外之人个个额头冒汗。
然而在我有恩必报的为人准则面前,一切汗水皆为浮云。
话虽如此,待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小小地高兴了一把——终于到了——不过为什么是太医院?
诚然,我们要的是萑苠草的开花记录,怎么着也该是去存放史料的地方或者在花草苑找管事的吧?
来不及等我想明白其中缘由,我的双脚已经踏进了太医院的大门。通过内院来到大厅,映入眼帘的是高高垒起装着药材的抽屉和三三两两正在忙活的医官。
“这位大人留步。”程肃拦住一名行色匆匆的医官,抬起双臂作了个揖,“御医杨大人在吗?”
杨大人?
我的脑中不禁浮现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尽管仅有一面之缘故而无法将他的面容完整地勾勒出来,但记忆中确确实实有这么一个曾为我医治伤口的御医——不会这么巧吧?
“你是……”面对一个矮了自己一大截又素不相识的少年,对方显然疑惑不解。
“在下程肃,乃漓国使臣,有要事求见杨大人。”程肃有模有样地应对着,如果不看他的外貌,不听他的声音,真的无法叫人相信说这话的会是一个身高才四尺有余的孩子。
“杨大人不喜外人打扰,程大人请回吧。”对方闻言,收起方才的神色,不冷不热地说罢,他便转身欲走。
“大人且慢。”程肃不紧不慢地拦道,“烦请大人通报三个字给杨大人,他若是听了这三个字仍不愿见我,程某立刻就走。”
哪三个字这么神奇?
“请说。”对方虽还礼貌,但仍旧兴致缺缺。
“穆清弦。”程肃仰视着对方,笃定地道出了这三个字。
听起来像个人名?也许是他们都认识的某个人?果然,见大官还是要靠关系啊。
“程大人稍等。”对方皱了皱眉,随后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儿,那医官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出来,神情已不似先前那般冷漠。他告诉我们杨大人有请,还周到地替我们带路。穿过厅堂,绕过低墙,他将我们三人引进了一间屋子,随后便退下了。
莫非还真是一个月前替我治疗的杨大人?
一眼瞧见了坐在书桌前手持书册的白发老者,看不清其相貌的我这般思忖。
“杨大人。”程肃拱手道。
来人放下书,抬起头,瞅着我们仨沉默半响,突然没好气道:“那臭小子,只会给我找麻烦!”
呃,果真是这位老人家……不过好像跟我那天见到的他,在性格上有出入……
“唔?你是那个屁股被打开花的丫头?”就在我初步推测我们可能不太受欢迎的时候,老人冷不防冲我来了这么一句。
说时迟那时快,我的嘴角登时一抽,无言以对。
看来出入还不止一点点……
抽完嘴角,我发现程肃和六书不约而同地朝我看了一眼。
“杨大人真是好记性。”秉持着尊老爱幼的良好风尚,我忽略他们齐刷刷的目光,向着老者微笑颔首,“民女莫云玦,见过杨大人。”
“你也认识清弦那臭小子?”老人似是板着脸道。
“民女不知大人所指何人。”我望着他,如实相告。
“不认识好,免得他害了你。”岂料我话音刚落,老人就笑逐颜开频频点头。那脸色,似拨云见日,如风光霁月,却看得他人云里雾里。
我忽然开始揣测:眼前这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分场合不计措辞的杨大人,会不会有一个双胞胎哥哥或者弟弟?也就是我一个月前见到的那个?
“大人,在下有事相求。”这时,程肃开口将谈话的主题从远处扯了回来。
“你定是认得清弦吧?”不知何故,一提及那个名字,老人便会沉下脸来。
“是。”连我都看得出杨大人对那传说中的穆清弦没有好感,可程肃却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只是,他接下来更为从容淡定的一句话让我颇有大跌眼镜之感,“在下,深受其害。”
我愣住了,六书愣住了,杨大人也愣住了。
“可怜的孩子啊!”呆滞片刻后,老者毫无预兆地从座椅上站起来,一脸激动地来到程肃的面前,就差给他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拥抱了,“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就这么简单?!
那一刻,我是真真正正摸不透这老顽童的性子了。
“多谢大人。”程肃果然非池中物,面对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老爷爷,他始终面不改色有条不紊,“大人想必知晓萑苠草吧?”
话音落下,老人缓缓收起了不正经的神色。
“在下想知道,在这梁宫之中,何处可以找到有关萑苠草开花的记录。”程肃开门见山。
“你要萑苠草的开花记录作何?”老人眼中似有一道精光射出,他目不斜视地俯视着程肃,口吻不似方才。
“杨大人兴许已有耳闻,在下此番前来,是为求萑苠草替公主治病。然而那萑苠草迟迟不开花,又带不出北梁国境……人命关天,在下已然等不起。”仰头对着老者深邃的目光,程肃皱起眉头,终不再面无表情。
“如此,就算你看到了萑苠草的开花记录又能如何?”老者不徐不疾地,捋了捋胡子,“花开无常,万物之理不可违。”
“倘若世人眼中的‘万物之理’是错的呢?”
老人闻言不由一怔,双目旋即又绽出光芒:“你怀疑萑苠草一直以来的照养方法有误?”
“是莫姑娘给了在下启发。”
话音未落,那双放光的眼已倏地指向了我。
不要突然把皮球往我这儿踢啊!
“是你?”杨大人上上下下对着我细细端量起来,好像我是一朵顷刻间冒出的奇葩。
“正是民女。”事已至此,我只好坦白承认。
“你有几成把握?”老人停止了他的审视,对我目不转睛道。
“这得等看了开花记录,查实一些事情之后才能断言。”我避开他的目光,镇定作答。
老人听罢,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负手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良久,他终于开口道:“萑苠草若是能多开些花,倒不失为病患之福。”
这么说……
“老夫可以帮这个忙。”
“谢杨大人!”“谢杨大人。”
一男一女,几近异口同声,只不过前者说的是陈述句,后者讲的是感叹句。
意识到自己这个旁人比当事人还要激动,我不自觉地与程肃对视一眼,不好意思地牵了牵嘴角,随后立马移开了视线。
“但是,老夫不会白白帮这个忙。”此言一出,老人好不容易伟岸起来的形象瞬间又瘪了下去。
“大人有何吩咐?”就在我眯起眼睛默念“白高兴一场”的时候,程肃却平静地予以询问。
“是有吩咐,不过不是吩咐你。”老者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对准了我。
你、你想干吗?
我一动不动地瞅着目光诡异的老人家,想笑给他看,却有些笑不出来。
然而事态的发展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胡子微微翘起的杨大人已然带着在我看来不怀好意的笑容靠了过来。
“丫头,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一个没病的人别老觉得自己有病?”
我听着,愣着,同面前的老人大眼瞪小眼,直到眼皮绷不住了,我才朝着他眨了眨眼。
“如何?你若能想出法子,老夫就帮你们。”老者得意地摸了摸胡子,理直气壮地开始以大欺小。
这老人家其实不是朝廷官员而是江湖中人吧?所以才这么奇怪,一点也不正经!
我别开脑袋,无可奈何地对他实行了一番腹诽,视线却无意撞上了六书殷殷期盼的目光。
不要这样看着我好不好?我压力很大。
话虽如此,我的原则还在——知恩图报,我不能一遇阻碍就半途而废。
“杨大人确定那个人没有病?”我想了想,心中很快有了解决之道的雏形。
“那是自然。”听了我的疑问,老人似乎有些不乐意了。他略沉着脸,瞪着我道:“老夫行医数十年,从未出现误诊。”
“杨大人莫要动气,民女不是在怀疑您的医术,只是若要用上民女的法子,这一点条件是必须满足的。”我笑着解释了一通,看他脸色缓和下来,便奔向主题,“既然此人身体确实无虞,那么杨大人可以试着这么办:让他连续服药七天,并且告诉他此乃天下奇药,专治他的病,七日之后,保证药到病除,不会再犯。”
“是药三分毒。”老者似笑非笑地说着,“老夫就是不愿再看那人没事就找药吃,才要她彻底相信自己没病。”
“大人不必给他药吃。”我面不改色道。
“姑娘前后所言矛盾了。”老者波澜不惊道。
“民女口中的‘药’,不需要加任何药材。”我故作神秘地顿了顿,“一碗清水即可。”
“此话怎讲?”老人不禁面露疑惑。
“既然那人身体无疾却总是觉得自己有病,那便是心病,心病就需心药医。”我略微抬高下巴,让自己显得更自信一些,“而那碗清水,就是他最好的心药。”
老人默默地听着,神色逐渐清明。我话音才落不久,他便放声大笑起来:“哈哈——老夫明白了。姑娘这招确实高明。”
“大人过奖了。”我低眉顺目道。
“诶——老夫一心钻在‘药’字里,全然没有想到可以用不是药的‘药’来医治不是病的‘病’。”老人家饶有兴趣地眯起眼睛看我,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果真是后生可畏啊……”还没等我再说出点什么自谦之词,他又冷不防盯着我,目光炯炯,“丫头,要不要做我的关门弟子,跟老夫一探黄岐之术啊?”
“呃?”大感意外之后我顿觉受宠若惊,“承蒙大人不弃,可惜民女资质愚钝。大人的好意,民女敬谢不敏。”
“唉……”双眸蓦然黯淡下去,老人失望地叹了口气,“你若是当了我的徒弟,就能替我去教训教训那混小子徒孙了。”
原来你是在考虑这种事情吗?话说回来,教训徒孙这种事你自己去做不就好了?
“大人,既然民女想出了办法,还请大人按先前所言,告诉我们萑苠草开花记录的所在。”我当然不能就这样顺着对方的思路扯开话题,因而我当即将议题拉回到正轨上,为的是尽快帮程肃一解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