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缘十五年,五月末,莫子衿年满十六。
这天,年近六十的浮暄帝与卫贵妃、子昱太子等人一道,在宫里为他庆祝了十六岁的生辰。
简单却不失温馨的寿宴过后,两鬓花白的暄帝将莫子衿单独召入寝宫,向他道出了一个令他瞠目结舌的秘密。
他本姓“良”,不姓“莫”。
良……不是北梁天家之姓吗?
暄帝一眼看出了子衿的疑惑与错愕,他深深地叹息着,终于将往事娓娓道来。
“莫”,是子衿的皇姨为他冠的姓——准确来说,他从小到大认定的皇姨,并不是他的皇姨,而是他的皇表姑。
他真实的身份,乃是北梁已故皇子——良梓栖的遗孤。
换言之,当今名扬天下的梁圣帝,是他如假包换的亲叔叔。
听完这些,子衿的头脑有些混乱了。
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这些——他只知道,他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只是都早早地离开了人世,没有办法看着他长大成人。
而他的亲人,就只有眼前的皇外祖、卫贵妃、太子舅舅……还有那同样在他年满一岁之前就离他而去的皇姨。
可如今皇外祖却对他说,说他们一家三口与他统统都没有血缘关系……这……这叫他如何接受?
未等子衿消化暄帝口中这一叫人震惊的消息,后者就径自沉声道:“子衿啊……现在你的皇叔,派人来接你了。”
这一不期而至的讯息,不日便自南浮宫中传到了镇国将军府——年府。
已值弱冠之年的年家长子——年高,一听到这个消息就霍然起身,他不顾母亲年氏的阻拦,当即就直奔皇宫而去。
风风火火地入了宫,年高直接求见了当朝太子——傅子昱。
孰料得召觐见后,他目睹的却是昔日玩伴埋着脑袋专心研磨草药的景象。
对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瞬间点燃了他心中的火苗。
“傅子昱!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捣鼓这个!”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吼一声,随后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手欲夺去男子手中的物件。
察觉到来人意图的傅子昱轻巧地一闪身,石臼里的药材丝毫没有洒落在外。
全天底下,大概也只有这个自初见之日就毫无自觉的年大公子,胆敢直呼他堂堂一国太子的名讳了。
傅子昱揣着臼杵,面不改色地打量着与他相识了十六年的男子。
春去秋来,白驹过隙,两人皆已长成了青年俊杰。他们一个玉树临风,一个剑眉星目,并肩而行时,常会成为宫里宫外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虽然傅子昱个人并不喜欢和年高一路同行——谁让他一碰到跟子衿有关的事,就会大失分寸,变得愣头愣脑。
“你你……你……”“你”到第三回的时候,年高自个儿反省过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随即勉强平复了起伏动荡的情绪,低眉向傅子昱行了抱拳礼,“殿下恕罪……”
声音蔫了,看来是冷静点了。
如是思量的傅子昱神色淡淡地移开了视线,好整以暇地开了口:“你听说的,都是事实。”
“子衿是北梁皇族的人?!”
默认。
“他是梁圣帝的亲侄儿?!”
接着默认。
“梁圣帝要接他回北梁!?”
依旧默认。
“怎么会这样!?”年高终究是按捺不住了,他抬高了嗓门,难以置信地失声喊着,“皇上也同意吗?”
“子衿到底是良家血脉,与我傅家充其量只是远亲……亲生叔父临危召唤,父皇能以什么名义留下他?”傅子昱微微皱起了眉头,注视着来人紧锁的双眉,不紧不慢地反问。
年高无言以对。
他不是不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一时间实在难以接受。
“你可以向父皇请缨,负责护送子衿前往北梁。”良久,傅子昱徐徐望向远方,幽幽地开启双唇,“父皇会恩准的。”
这是他唯一能够出言提醒的事了——为那个年幼他六岁的少年,也为眼前这个愁眉不展的儿时伙伴。
七日后的清晨,微风拂面,南浮皇宫的北门外,年迈的浮暄帝抓着少年的手,禁不住眼眶通红。
“皇外祖……”年少的子衿亦是心中酸涩,他依依不舍地与老者对视着,似是欲言又止。
说实话,直到这一刻,他都没能完全接受那一日获悉的身世。
他不想离开这个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家,去往一个他根本就不认识的地方。
可是,太子舅舅说了:男儿志在四方。
“子衿,”这时,傅子昱忽而上前两步,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青色瓷瓶,不徐不疾地递到了少年的面前,“这是母妃与我所制的百草丸,可解小毒、强筋骨,你收着。”
“谢太子舅舅……太子殿下。”子衿恭敬地伸手接过,却别扭地改了一个称呼。
“傻小子……”风度翩翩的男子伸出右臂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不由微微失笑,“我永远……都是看着你长大的舅舅。”
子衿凝视着这个仅年长他六岁却一直暗暗关心着他的男子,不禁鼻子一酸,只剩下会心的颔首。
“子衿——子衿……”就在众人一时无言之际,少年身后的不远处传来了女子焦急的呼唤。
“出秀姑姑?”子衿闻声回首,眼见那个熟悉的女子正挺着大肚子在一名男子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向他走来,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过去,“你怎么来了?你身子不便,不是说好不用来送的吗?”他紧张地扶着额头上已然渗出汗珠的妇人,情不自禁地端量起她的肚子和她的脸色来。
“我怎么能不来送你?怎么能不来送你……”已然嫁做人妇的出秀嗫嚅着,竟握着少年的双手,一下子湿了眼眶。
前些天听爹爹谈及此事,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她将先帝在世时的往事反复回忆反复咀嚼,才觉得事情似乎真的是如爹爹所言。
她照顾了十几年的这个孩子,她隔三差五就要去探望的这个孩子,她最放心不下的这个孩子,如今竟这么突然地……就要离开南浮了。
她明白,此去一别,怕是难以再见了。
所以,尽管子衿前两天特意去温府拜访,向她这位照料了自己这么久的长辈道别,她还是坚持要怀着身孕前来相送。
她的夫婿——飞檐,拗不过她,只得带她一同来送。
实际上,飞檐本打算亲自护送子衿前往北梁的——十七年了,他好像也该去见见他的旧主了。
可偏巧心爱之人即将临盆——毕竟算是高龄产妇了,他如何不担心自己的妻儿。
是以,再三思量后,他还是把护送的任务托付给了身手绝不逊于他的年高。
“出秀姑姑,子衿无事,你放心。”少年善解人意地给出一个宽慰人的微笑,目光旋即落到了女子的腹部,“只可惜,没法看到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出生了。”
出秀静静地听着,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别哭了,子衿认祖归宗,是喜事。”一旁始终未置一词的飞檐见妻子哭得伤心,便一边柔声劝慰着,一边腾出一只手来替她轻轻擦拭眼泪。
“呵……是啊,瞧我……这是好事,是好事……”女子慌忙用手背抹干泪水,冲着面露苦笑的少年咧嘴一笑,“子衿长大了,变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她抬手抚摸着少年日渐成熟的脸庞,摸着摸着又忍不住潸然泪下,“先帝……先帝在天之灵……一定甚感欣慰……”
安静的广场上,一阵清风倏尔吹过,将女子的话语吹入了每一个在场者的耳中。
一时间,全场缄默。
他们都想起了似遥远又不遥远的记忆里,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子。
区别在于,唯有子衿一人,是靠着女子的画像来描绘她的容貌的。
“出秀姑姑,飞檐叔叔……”这唯一与众不同的少年开口打破了沉默,他不舍却又坚定地看了看眼前的这对夫妻,又转身面向背后的一家三口,“皇外祖,贵妃娘娘,太子舅舅……”他凝眉站直了身子,郑重其事地拱手作揖,“养育之恩不言谢……子衿……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