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臣认为,先帝尚在人世。”叫人心悸的揣测随即就被温故离驳回,他双眉微锁着,语气却是相当的坚定。
“你都不晓得他去了哪里,这么多年了,杳无音信……”我注视着男子的愁容,蹙眉道出一个不争的事实,“你从何断定,他还好好地活着?”
“……”温故离缄默不语,但我未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丝毫的动摇。
“好,别的不多说,既然你认定了他还活着,那就马上行动,把他给朕找回来。”我抿唇沉思了片刻,盯着温故离如是下令。
“皇上……”他闻言,随即面露迟疑,朝我拱手作揖,“臣恭请皇上,即刻召集太医替皇上诊治,臣亦会寻遍天下名医,务必助皇上恢复健康。”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事到如今,你还打算遵守你们那个莫名其妙的约定?”一番听着鼓舞人心的话此刻显得分外刺耳,面对被他扯开的话题,我霎时沉下脸来,面若冰霜地俯视着他焦急的脸庞,“你有没有想过,朕的病情一旦公开了,会给朝野上下带来多大的动荡?”
“回皇上,保密的功夫,臣定会做好。”温故离直视着我的脸庞,锲而不舍地劝说着,“皇上也不必担忧民心不安,‘天神降罪’一说,在整个南浮只有皇上、先帝、先皇后、徐离大神官以及臣五人知晓。”
徐离仁?他也知道?这么说……
“先帝悄然离京十余载之事,徐离仁也是知情的?”
“回皇上,正是。”
原来几个月前,不光是温故离骗了我,连那老爷爷也糊弄我来着……
但这恰恰证明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说出浮暄帝的秘密的。
上述插曲,倒是帮助我稍稍冷静下来。
“朕自己的身体,朕自然会照顾,这点无需你为朕操心。”沉默了一小会儿,我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因我的回复而皱紧眉头的男子,“眼下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找到朕的父皇并把他带到朕的面前。”
“臣……遵旨。”他俯首领命,终于不再多言,想必也是权衡了利弊,想通了事有轻重缓急,明白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然而,他的遵从并没有让我松一口气。
诚然,我本以为经过今日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可以将江山托付与他——谁人能料,这背后竟然有这么错综复杂的因缘,而我将南浮江山托付与温故离的设想,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的。
万一温故离找不到我那个传说中的父皇,那该如何是好?毕竟十几年都没有联系了,人海茫茫,要找他简直如同大海捞针,何况他若是有意回避……但是温故离又那么肯定,说他不是那种自私自利、不负责任的皇帝……
唉……真是叫人头疼。
话虽如此,我并不打算消极无为。第二天,我就提笔写下了北宋名家苏轼的那首脍炙人口的悼亡词——《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落下最后一笔时,我看着宣纸上的墨迹,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了初来乍到之时的情景。
皇后那欣喜若狂的样子历历在目,时至今日我才恍然大悟,她情不自禁地惊呼出那句“是你!真的是你!你终于来接我了!”,是有原因的。
是啊,沈姑姑曾经告诉我,浮暄帝与皇后感情甚笃,即便曾因一些不可抗拒的因素而吵得不可开交,在那女子的心里,始终都是爱着的。
如若不然,她又何以苦等十年,甚至等得几乎失了心智。
所以,倘若浮暄帝尚在人间、尚有真情,那么他看到这首由他们的女儿亲自写下的诗词,应该会有所触动吧。
如此思忖着,我将这首词交给了温故离,命他着人大量抄写,张贴于全国各地——如果可以的话,在其他三国最好也贴上一些。
做完了能做的一切,我便开始了遥遥无期的等待。
九月授衣,深秋已至,我望着园中随风飘零的枯叶,越等越心凉,越等越心焦。
半个多月过去了,一点音讯也没有……要是真的找不着他,这个国家岂不是要面临灭亡?
好歹,我也在一国之君的位置上坐了将近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里已经产生了感情,我岂能忍心看着正一点一点复苏的这片热土再度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偏偏傅卿寻本人并无兄弟姐妹,那些个皇亲国戚,无论远的近的,又都被杀了个精光——我要如何凭空变出傅家的血脉?
思及此,我猝然一怔。
傅家的……血脉?
我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肚子。
这……最后一步,竟然是这个法子吗?
一颗心因一个念头的形成而悸动不已,犹豫再三后,我于某日戌时找到了穆清弦——鼓足勇气后,我问他,我若是要生育,那孩子是否会受我体内奇毒的影响。
听完这一突如其来的疑问,穆清弦瞠目结舌地瞪着我,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嗫嚅道:“云姑娘,你问这事儿,该不会是……”
“我问这件事,不是不相信你。”我随即接过他的话头,诚恳地注目于他,“实在是事出有因,希望你能理解。”
“这……他……他、他会答应吗?”穆清弦千载难逢地结巴起来。
“……”听他就这么提及了另一个人,我不禁耳根一热,“你能不能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这……这个……”穆清弦磕磕巴巴地说着,总算是皱了皱眉,好像渐渐恢复了平静,“我也说不准……母体里的有些毒素,是会影响胎儿的,但并非所有的毒均是如此,所以,我暂时无法下定论。”
莫非只能赌一赌了?可是这样,孩子好可伶……那将会是我和他的骨肉,我怎么舍得……让他一出生,就和我面临同样的命运?
“对了!”思绪流转间,我猛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黎晔有没有告诉你有关程肃的事?就是……我为了救他……”
“他说了,我知道。”许是见我面露痛色,穆清弦没等我说完,就善解人意地作出了回答,“我早已借机替他把过脉了……没有一点中毒的迹象。”
说这句话的时候,穆清弦的表情并不轻松——因为当初,他也没能从我的脉象中号出丁点中毒的痕迹,还因此判断我奇毒已解,结果到头来……
“我……会不会害了他?”
“这不怪你,假如换做是我,我也只能那样做。”
话音落下,一室寂静。
直到我心有戚戚,起身告辞。
“我送你回寝宫吧。”穆清弦冷不丁说。
“不必了。我之前不都是自己来,自己去的吗?”我不解于他缘何突然提出要送我回去,故而当即予以谢绝。
“太晚了,我还是送送你吧。”说着,他已然自顾自地走到了我的身前,“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在屋里呆久了,闷得慌。”
见他坚持如此,我便也不再推辞,在他的护送下一路回到了寝宫。
自这一日起,我就一天比一天纠结。
穆清弦那边虽给我开了副新药,更好地延缓了我的病情,但他始终没能研究出解毒的办法;温故离那边,正按照我的吩咐,想尽一切办法寻人,但并没有得到浮暄帝的消息。
与此同时,时间仍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距离穆清弦给出的期限,已经只剩不到十一个月了。
这也就意味着,我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我反复地对自己说,留下一个孩子,皇族的血脉就得以延续,我就不必再担心天神降罪、百姓遭殃。更重要的是,一旦我真的离世了,孩子将会成为程肃好好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我相信他,会在悲痛之后,为了我们的骨血,勇敢坚强地站起来——何况他是我的恋人,我愿意为他生下我们的孩子。
但是……但是……为什么我,迟迟开不了口?
难道仅仅是因为,这提议太突兀,他很可能不会同意?
“云玦,”是日,我正抱着子衿坐在椅子上,逐渐陷入沉思,耳边突然传来了程肃的声音,“你最近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啊?”我闻言猝然还魂,抱紧了小家伙,抬头冲程肃咧嘴一笑,“没有啊。”
他并未马上接话,而是默不作声地走到了我的身边,径自弯腰,从我手里接过了襁褓。
“抱着孩子发呆,你就不怕摔着他吗?”他微微抖动着双臂,一边哄着小家伙,一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我勉为其难地扬了扬唇,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娴熟的动作。
“你好像很会抱孩子。”
诚然,比起我第一次抱子衿时的手足无措,程肃几乎是一下子就上手了,看起来相当有经验的样子。
“以前在现代的时候,抱过亲戚的孩子。”他面色如常地解释着,令我再度迟疑起来。
“那……你喜欢小孩子吗?”终于,我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探问。
“嗯。”他微笑着作答,那温柔的姿态,竟让我恍惚觉得他已经是一个年轻的父亲了。
“那……”心跳骤然加速,我一咬牙一跺脚,不顾一切地张开了嘴,“我们也生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