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日子似乎渐渐趋于平静。
在朝中众臣的全力辅佐下,我一桩一桩地处理着战后事宜——而听闻年饶迫不及待地率领部下从沐须城回到了皇城,我自然是赶紧送年氏母子出宫,好让他们一家三口尽早团圆。
至此,照顾子衿的任务便顺理成章地从年夫人的手中移交回我这里。
是以,入秋以来,我的生活基本上就被如下几个关键词给占据了:国事,奇毒,子衿。
当某一日,我信口说着“现在皇姨可是一了结国事就来抱你了,真是除了国事就是你这个小家伙了,你高不高兴啊”来逗子衿玩的时候,一旁的程肃毫无预兆地爆了个冷门。
“那我呢?”
话音落下,我一瞬间以为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直到我不可思议地抱着小家伙抬眼看向一脸淡定的男子,目睹他正盯着我瞧像是在等答案的样子,我才相信方才那三个字的确是出自其口。
“呃……”是以,我微不可见地抽了抽眉角,老脸不受控制地热了一把,“你、你不是发烧了吧?呃……我的意思是,你以前不会说这种话的……”
“以前我们的关系不同。”他波澜不惊地应答,倒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如今我有立场了。”
这个人其实是个腹黑是个腹黑吧?!
“好囧……”这般思忖着,我直言不讳地用上了记忆中的网络用语,“你……你跟一大堆死的事务和一个才满月的孩子计较什么……”说罢,我微抽着嘴角注目于怀中的婴儿,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刮了刮小家伙的鼻子,“子衿,你说对吧?”
小家伙很给面子地咧了咧嘴,算是冲我一笑。
“你看,连小孩子都笑你了。”我见状,忙煞有其事地把襁褓凑到程肃的面前。
“呵……”程肃闻言毫不气恼,反而哑然失笑,“他这是在笑他皇姨……脸都红了吧?”
我闻言心头一紧,忙不迭抱着孩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铜镜前,拿脸凑上前去照镜子。
“我哪里脸红了?!”发现事实情况与某人所述严重不符,我立马转身据理力争。
孰料,映入眼帘的,是他弯着眉毛、扬着唇角的笑颜。
意识到自个儿是被戏弄了,我一时语塞,只能干瞪着始作俑者。
“好了,不逗你了。”他适可而止地收敛了几分笑意。
什么嘛……我逗孩子,他逗我?
正想说些什么以给予“反击”,屋外好巧不巧地有人来报,说是右相求见。我只好先让奶娘把子衿抱到偏房,然后坐回到龙椅上,命人去宣。
不久,温故离觐见,禀告的居然是差不多被我遗忘掉的“移交职权”一事。
若非他再度提及,我还当真不会靠自个儿想起这件事儿——今年三月之时,他曾主动向我提过,说要将律令、刑狱、计籍与图籍保管的相关事宜交由程肃负责,连折子都已经递交给我了。
本该是多月前就解决的事情,后来却因为程肃前往沛河地区监工以及之后一连串的祸事而被搁置至今。
得亏温故离还想得起来。
不过,今非昔比——当时我怀疑温故离包藏祸心,这才千方百计地想从他手里夺权;如今,事实已经证明他并无异心,我是不是还有必要把那些担子压到程肃的身上呢?
更何况,他本就不太健朗的身体现在更是……
“皇上,恰好今日左相同在,还请皇上速速定夺。”
怎么有种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我望着温故离一本正经拱手请示的姿态,真想抽一抽嘴角。
举棋不定之下,我只得将目光投向了他身旁的程肃:“程爱卿以为如何?但说无妨。”
为了暗示程肃说出最真实的想法,我还特意加了后边四个字。
谁知程肃面色如常地向我行了个礼,语气平和道:“臣自当不负圣恩,殚精竭虑,为国效力。”
你不要接得这么干脆啊!还“殚精竭虑”?谁要你殚精竭虑啊?这不是让我心疼么……
“皇上,”我正暗自懊恼着,那边厢,温故离已抢先冲我一拱手,“既然左相业已却之不恭,那还望皇上尽快下旨。”
你是故意的吧?故意的吧你?!
眼瞅着温故离正用无比真诚和严肃的眼神注视着我,我强行压下了如上腹诽。
“朕知道了……”我无精打采的应答令两人皆是略有愣怔,他们甚至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面面相觑,好像都不理解他们的国君缘何看起来毫无喜悦之情。
待温故离识趣地告退后,我直言不讳地询问程肃,问他是否真的愿意揽下那些累人的活计。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把他压下去吗?”他微微一笑,打趣道。
“啊呀……情况不一样了嘛……”我瘪了瘪嘴嘟囔道。
话音落下,程肃很不厚道地笑了。
我就知道他是明知故问。
“我跟你说正经的。”我只好神色一凛,好示意他别再笑得如此欢快了。
“我既然身在相位,很多事情,自然要一点一点肩负起来的。”他适时地收起了说笑的神情,“何况,温丞相这么做,似乎也是在平衡朝廷的势力。”
“啊?他平衡前朝势力?”对方的说辞让我不免诧异,“他都大权在握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这么好心,还替我考虑上了……”见程肃闻言正欲张口一言,我急忙补充了一句“我可是实事求是,没带主观色彩啊”。
“或许,是长期以来,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以及合适的人选吧……”程肃眉心微动着咽下了已到嘴边的话,进而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点头表示有些道理,可转眼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呃,你说出这样自负的话,我一时间还真是难以习惯……”
“唔?”他闻声如梦初醒,微愣着盯着我瞧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我所指何意,“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这个意思也没关系啊……”我诚恳地说着,一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因为你,的确有这个实力。”
只是,我担心你的体力和精力……
后半句话,我无法言明,但它却给我提了一个醒。
反正我身负奇毒的事,那名姓苏的太医也已知晓,不如就请他替程肃把个脉——毕竟,他饮过我的毒血。
如此计划着,我挑了个时间,告诉程肃,让前来替我开安神药的苏太医顺带帮他诊个脉,看看他恢复得如何。
当然,所谓的“安神药”和“顺带”,全是我事先编排好的借口。我还特意在暗地里关照了苏太医,叫他无论诊出什么,都不要在程相面前泄露半个字,只管说些无足轻重的场面话。
苏太医照办了,一切进行顺利——只是诊断结果,仍叫人难以释怀。
除了气虚体弱,从程肃的脉象中竟号不出丝毫异常。
还是像一个月之前那样,看起来仿佛根本就没有中过毒……一直这么提心吊胆的,这滋味真不好受。
“皇上……”这天,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凝眉思考得太过投入,在堂下等候多时的苏太医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皇上不必忧心,程相的身子,只需悉心调理,假以时日,定能如常人一般健康。”等我回神注目于他之际,他径自拱手如是说。
“嗯……那就好。”我略作颔首,暂时不打算将程肃身上可能暗藏的危机告知与他。
“微臣另有一事……欲禀告皇上。”苏太医埋首沉声道。
“什么事?”我看着他问。
“微臣这些日子已研究出了一副方子,可延缓皇上体内毒性的发作。”他依旧低垂着脑袋,像是刻意回避着我的目光似的。
“是吗?”我闻讯自是心头一喜,考虑到他大概是因没能调出解药而感到惶恐、愧疚故而不敢抬头正视,又知晓短时间内给出解毒之法是绝不可能的,我自是不会怪罪于他,反而还好心安慰他不必自责。
诚然,眼下清弦能否归来尚属未知之数——死马当活马医,我应该试着相信其他大夫才是。
因此,我当机立断,表示从明日起就由他将药亲自呈上。
“微臣遵旨。”苏太医欠身领命,却迟疑着抬起头来,使我得见其愁眉紧锁的容颜。
“朕说过,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只要你尽力了,朕都不会降罪。”看他拧紧了眉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只得再次强调我的承诺。
“是……皇上仁慈,是微臣无能……”说着,他神色复杂地垂下眼帘。
“不说这个了。”我有些受不住这压抑的气氛,径自转换了话题,“朕问你,若是有人问起这药,你应该知道……要如何作答吧?”
他抬了抬脑袋,快速看了我一眼后,他心领神会道:“皇上自战场上凯旋而归后,常睡不踏实,故而命臣开药安神。”
倒背如流的一番说辞令我颇为满意,我说了句“辛苦你了”,便命他退下了。
于是,自此次密谈后的那一天起,我又重新开启了服药的生涯。
约莫一个月过去了,在药性的遏制下,我背后的那株血树确实没能涨势惊人。加诸我时时告诫自己要心平气和,避免较大的情绪波动,倒也没怎么咳过血。
只不过,人还是时不时地会有眩晕之感。每每见我遭遇此等状况,程肃总是担心得愁眉不展,催我赶紧宣太医好好瞧一瞧,我却只能以“一下子站起来所以头晕”或者“没睡好太累了”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
但我深知,如此下去并非长久之计——聪敏如他,总有一天是会有所察觉的。
直到苏太医突然斟酌着告诉我,身体的疲劳极有可能是促发“一叶障目”的重要元凶,我才开始尝试多休息少干活,以此探知时而来袭的头晕目眩是否有缓解的可能。
令人欣慰的是,经过半个月左右的试验,我发觉只要好好睡觉了,别去太过操劳,晕眩的次数就会明显减少。
看来,为了活命,我往后只能做一个“心如止水”的闲散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