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老人是震惊的。
他当然无法预料到,堂堂的一国之君会亲自登门,并站在他的面前。
所以,他花了约莫二十秒的工夫,才得以消化上述事实。
在他如梦初醒的跪拜下,我留下一句“起来吧”,便面沉如水地推开赵府的大门,不紧不慢地向内走去。
府里的院子并不宽敞,走了没几步就可以望见设在前厅的灵堂。在那里,一群披麻戴孝的男女正跪了一地。越是走近,越是可以闻见纸钱燃烧的烟味,也越是能够听清抽抽噎噎的哭声。
这时候我发现,我比自己预想的更为镇静。
我居然能一脸坦然,迈着坚定的步子,在飞檐与出秀一左一右的跟随下,毫不迟疑地跨入灵堂。
纷纷察觉到有人靠近,一部分赵家人面带泪痕抬起头来,错愕的视线渐渐汇集到我三人的身上。
“管家,这……”其中一名中年男子疑惑不解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头将目光投向了我的身后,同时站起身来,“不是关照了,不可让外人入府祭拜的吗?”
“二、二老爷……”不知何时已然追上我的老管家慌慌张张地走到说话人的身侧,弓着身子颤颤巍巍地应声,“是、是皇上驾到了!”
他不敢说得太大声,但显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话——众人闻言几乎个个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注目于我。
“草民叩见皇上!”终于,一行人相继还魂,原本站着的跪下了,原本跪着的都惊慌失措地把脑门磕在了地上。
“平身。”我扫了他们一眼,就径自目视前方,“出秀。”
“是。”出秀是个机灵的侍女,听闻呼唤,她立刻就走上前去,取了三炷香,替我点燃了,平稳地交到我的手中。
我默不作声地接过,站定在棺木前,低眉拜了一拜,然后由出秀替我上了香。
在这一过程中,整个灵堂鸦雀无声,赵家无论男女老少,皆纹丝不动地呆在原地——别说像我现身之前那样哭泣了,他们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然而,正当我无意多言、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意外却不期而至。
“你这个害死我太爷爷的坏人,凭什么到我们家来?!”
一语毕,满室惊魂。
我猛然侧身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看起来尚未满十岁的男孩——他正哭得泪流满面,红着眼眶仰视着我,那愤恨的眼神,别无他指。
我亦瞪大了眼,一动不动地俯视着他写满悲愤的双眸。
“皇上!”直到那男孩身旁的年轻妇人猝不及防地将孩子拽到地上,自己则魂飞魄散地匍匐于地,“犬儿年幼无知!犬儿年幼无知!求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求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其他人也相继从惊恐中缓过劲来,皆是双膝触地,额头贴着地面瑟瑟发抖。
唯有众人眼中那已犯下滔天死罪的孩子,是在长辈强力的按压下心不甘情不愿地俯首在地。
诚然,仅凭他方才的一句大不敬之言,就可为他全家带来灭门之灾。
不论义理上孰是孰非,他都已是祸从口出。
这一点,每一个赵氏子孙皆了然于胸,是以,他们个个恐惧得浑身颤抖。
只是他们不会想到,下一刻,我竟然一言不发地走向了那个出言相斥的孩童,随后在他的跟前慢慢蹲下了身子。
我伸出右手抓住了他的左臂,令他站起身与我面对面。
“刚才那句话,是谁告诉你的?”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看似波澜不惊地发问。
“没……没有人告诉我!”男孩似乎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作答时的声音已远不及适才那般洪亮有力,可他仍旧胆敢直视于我,眸中盛满了倔强。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同样毫不回避他又恨又俱的目光,我这般追问。
“皇、皇、皇上……犬、犬儿……”一旁的妇人已然吓得魂不附体,却还是强撑着想为她的孩子辩解些什么
“朕问的是他。”然而,我只想听孩子亲口回答,故而直接打断了女子的话。
“你……你……你不要为难我娘亲!”
“朕没有为难她,朕是在问你话。”
“因为……因为太爷爷是去替你们治病才会没了的!”男孩咬紧了嘴唇,突然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话。
话音落下,他已脸色发白,但却强忍着惧意,与我四目相对。
我看着他满脸的泪痕和通红的双眼,鼻子倏尔一酸。
他的指责,我竟无从反驳。
从字面上而言,他说得一点没错。
可是这其中的是非曲折,又岂是他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能够明白的?
思及此,我对着他扬起双唇,眼中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三分湿意。
“孩子,记住,害死你太爷爷的,不是朕,也不是其他任何人,是仇恨……和猜忌。”我顿了顿,愣是让自己露出浅浅的笑意,“所以,不要轻易去恨一个人。”
他依旧直愣愣地凝视着我,似懂非懂。
我松开了握着他臂膀的手,不徐不疾地站了起来,侧身面无表情地抬高了下巴。
在赵氏满门惊魂未定的跪拜之中,我一步一步迈向了赵府的大门。
跨出那道们的一刹那,一滴温热的液体从我的眼角滑落。
我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天空。
阳光,好刺眼。
我低头收起情绪,一声不吭地坐回到马车上。
见了程肃,刚才的一切就都未曾发生。
这一想法,令我哑然失笑。
原来一个人在经历了重大变故的洗礼之后,可以变得这样坚强而又冷酷。
可如若不然,面对亡故者的灵柩与灵堂,面对他伤心欲绝的家人,我又何以做到“安之若素”?
我自嘲地笑了笑,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
不久,程府到了。
我若无其事地下了车,如愿见到了我想见的人。
美中不足的是,他正在丫鬟的搀扶下满地走。
“怎么下床了?!”推门目睹了上述景象,我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程肃的身边,顺理成章地挤掉了丫鬟的位置。
“在床上躺了十多天了,身子骨都僵了。”面色苍白的男子朝我笑了笑,被我硬是扶着往床的方向挪动。
“那也不能贸然下床啊!你的伤还没好呢!”不由分说地把他扶到了床上,我急切地反驳着。
“动一动,好得快。”由着我服侍他躺下并手脚麻利地替他盖好薄被,他气力不足地说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我不以为然,总算看着他乖乖躺好,然后才心有余悸地坐到了床沿上。
“……”他莞尔一笑,不作争辩,“才过了几天,你怎么又过来了?”
“几天?”我凝眸反问,见他仍是虚弱,一阵心疼,“我第二天就想来看你了,若不是被前朝的事拖着……”我顿了顿,抿了抿唇,话锋一转,“这两天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四目相对,他回以宽慰的微笑,“我很好。所以你不用惦记着,忙完了国事,就在宫里好好歇着。”
我垂眸不语。
他总是这么为我着想。
“你看看你,这些天也瘦了……”他柔声说着,令我情不自禁地抬眼,迎上他温柔的目光。
“夏天人会显瘦嘛……”我嘀咕着,刚移开的视线却又流连于熟悉的脸庞。
“……”他又笑,“对了,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别什么都一个人扛,朝中的人力,该用就用,莫要担心这担心那……”言至此,他戛然而止,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尤其是温丞相,你也该同他‘冰释前嫌’,许他多替你出出主意了。”
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啊……
我扬唇苦笑,无法向程肃道明。
“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何况你不是一直说,我是明理的吗?”因此,我只能选择避重就轻,“你才是,安心养伤,不准操心。”语毕,我还特意把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正相视而笑着,门外有人走了进来。
我回头一看,是拿着药瓶和纱布的黎晔。
“你来了?”他快步靠了过来,脸上的诧异很快隐去。
“嗯。这些天麻烦你了。”我立即站起身来,面向他诚心道谢。
话音刚落,他似是愣了一愣,随即一语不发地走到了床边。
“我要帮他换药了。”他说。
“啊?”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药……是你替他换的?”
“怎么?不相信我换药的本事?”孰料他微一挑眉,道出了一句叫我不免尴尬的话语。
“呃,不是这个意思……”我微窘,连忙摆摆手,以示清白,“这不是……觉得有些……屈尊了嘛……”
黎晔瞅着我不说话,忽然转过身弯下了腰。
我就那样傻傻地看着他,直至他放下手中的瓷瓶和白布,倏地转回身来注目于我。
“你准备呆着?”他问。
“啊?哦……”我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转身一阵风似的往屋外走。
“云玦,”就在我迈出没几步的时候,程肃开口叫住了我,“换了药我就睡了,你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