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意识之际,已值次日辰时。
守在房里的出秀告诉我,昨个儿我累坏了,是黎晔送我回房歇着的。
恐怕只有天知道,我是累的还是怎么的吧。
“那位大夫呢?”屋子里的寂静持续了一会儿,由我轻声出言打破。
“回皇上,已经入棺了……”出秀略低下头,双眉微锁,“但还留在府里……李公子说,须等皇上示下。”
话音落下,我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去请李公子过来吧。”
“是。”
过了一会儿,人便被带到了。黎晔见到我的第一件事,不是靠上前来嘘寒问暖,而是一声不吭地坐到床沿上,愁眉不展地看向别处。
“我记得你之前的承诺,是以,没有让大夫来替你把脉。”他忽然道。
“谢谢……”我坐在床铺上,低头瞅着自己交叠的双手。
“但我不确定下一次我能否忍住。”他沉声说着,令我唇角微动。
“前阵子在宫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挑选了几个太医……”我语气平静地陈述着上述事实,“所以,下一回你也一定要忍住。”
语毕,我抬眼,他侧首。
听懂了彼此的言下之意,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令视线交汇。
很快,他先一步移开了忧虑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叹息。
“老人家的遗体……是不是应该送回家中?”我话锋一转,低声询问。
“是,不过需要你传一则口谕。”他亦顺势为之,结束了上一个议题。
“怎么说?”我注视着他,意欲听听他的“经验之谈”。
“赵氏医术不精,误丞相病情,险害其性命,自知有负皇恩,故以死谢罪。朕念其并无玩忽之过,特赐其归葬祖坟。”
一席话,既指出了对方的罪过所在,又体现了自己的仁义道德。
可是,他本无罪,却硬生生地背上了污名,赔上了性命。
而我,还不得不恬着脸戴上一张仁君的面具,留他全尸,赦其家人,以此显出我是多么的宽宏大量。
思及此,心头发堵的我眸光一转,看似不着边际地来了句:“原来他姓赵……”
我……竟是连那老人的姓都不曾知晓。
双唇扬起讽刺的弧度,我不再言语。
“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吧。”
直到黎晔主动请缨,我才再度凝眸于他,心领神会地说了声“好”。
随后,我垂眸呼出长长的气息,随即又抬起眼皮,问他程肃怎么样了。
“早上刚醒不久,我离开的时候,大夫恰好替他诊了脉,说是脉象平和,不过气虚体弱,需要好好调养。”四目相对间,黎晔将所知情况逐一道来,“这会儿,大概正在喝粥吧。”
“我去看看他。”我略作颔首,然后翻身下床。
“慢着。”岂料黎晔却伸手拦住了我。
“我不是担心……”见黎晔出手阻拦,我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迟疑着道出心中所思,“是很想见他……”
男子闻言,微微一愣,但他很快回过神来,略皱了皱眉,打量着我道:“不是不让你去看他,只是在见他之前,你至少……该洗漱一下,吃些东西吧?”
我有些发愣地瞅着他,思忖着他刚才莫非不是意欲阻止?
“你也不愿……让他瞧见你面色憔悴的样子,反过来再担心你吧?”
黎晔话音未落,我已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脸颊。
我起身走至铜镜前定睛一瞧,镜中人果然是如他所言,长发散乱,油光满面,整个一精神不济。
为此,我只得听从他的建议,先梳洗一番,略施粉黛,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对着铜镜轻轻拍了拍脸,暗示自己摆出合适的表情,这才匆匆忙忙地去往程肃的所在地。
到了目的地,我一进屋就目睹了一个丫鬟坐在床前的景象。走近了一看,我才恍然想起黎晔先前所说的“喝粥”一事。
程肃才醒来,没力气长时间地端着碗,故而只好由别人伺候他进食。
只不过……眼前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别扭。
这时,原本好好喂着稀粥的丫鬟察觉到有人靠近,便回眸来看,眼见是皇帝来了,她慌忙起身向我跪拜:“啊……奴、奴婢参见皇上。”
“起来吧。”我俯视着女子乌黑的发丛,对她缘何开始微微发抖感到有些不解。
我本想让她把手里的碗给我,由我来继续喂粥,可一看那碗已然几乎见底,我便放弃了这一打算,直接吩咐她退下了。
“是!奴婢告退!”丫鬟战战兢兢地说罢,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埋低了脑袋快步迈向了房门。
这一系列举动,令我愈发纳闷了。
她这么紧张做什么?
不过,眼下我无暇顾及这段无足轻重的插曲,这就转过头去,面向了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只是四目相接的一刹那,我就忍不住湿了眼眶。
他的脸色和唇色皆是前所未有的苍白,连笑一笑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云玦,不要哭……”
他话音落下,我已潸然泪下。
下一刻,我就哭着扑进了他的怀里。
自责,恐惧,悲伤……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夹带着那一张张已然离世的面孔,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
除却在他的怀中痛哭一场,我的大脑已经给不出其他的指令。
仿佛此时此刻我所倚靠的胸膛,是这人世间仅存的温暖。
“傻丫头……不哭了……”身体因我突如其来的动作而僵硬了片刻,程肃总算缓过劲来,抬起手臂轻柔地拍打起我的背脊,“都过去了,我没事了……”
“呜……呜呜……”可惜他轻声细语的安慰非但起不到任何作用,反倒害我越想越难过,越哭越厉害,“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柔声呢喃着,声音里却是罕见地带上了几分哽咽,“我还在……我会陪着你……”
轻拍后背的手臂倏地收紧,他的下颌似是温柔地抵住了我的头顶,就好像是在告诉我,他没有消失,没有离开。
感觉到他劫后余生的悲喜交集,我不假思索地抽出原先抓紧衣襟的双手,转而揽住了他的脖子——似乎唯有如此,我才能更真切地感受他的存在。
失去他有多可怕,我已经领教过了。
我决不想遭遇第二次。
对……不能再有下一次,绝对不能再有下一次!
思及此,我竭力调整着不受控制的感情,渐渐化恸哭为抽噎。
离了他的胸膛,我三下五除二地擦干了满脸的泪痕,有一抽没一抽地凝视着他的眼。
“程、程肃……”顾不上哭得生疼的嗓子,我郑重其事地注视着他,磕磕巴巴地开了口,“我要你……以我性命起誓……从今往后,无论遇上什么事情……都要以你自己的安全为先。”
话音未落,他本就苍白的容颜已是毫无血色,一双发白的嘴唇亦是微微抿起。
“我不会发这种誓。”半晌,他瞪大的双眸趋于平复,皱起的眉头却未能恢复如常。
“你不愿发誓……就是要我这一生……都担惊受怕……每天都祈祷着……上天垂怜,别再让我历经生离死别,别再叫我痛不欲生?”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着说着,温热的液体又一次夺眶而出。
“不……我不是……”他摇着头与我对视,眼中写满了疼惜。
“算我求你好不好?我求你……”我忽然抓着他的手臂,头一回对他苦苦哀求,“你发誓,你发誓……好不好……”
话未说完,我已泣不成声。
他无言以对,只能不知所措地将手心抚上我的侧脸。
“好,我答应你。”良久,他终于不忍心再看我泪水涟涟的模样,艰难地开启了双唇,“别哭了,我答应你了。”
我这才抽噎着收起眼泪,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自然看得懂我的眼神,只得无奈地举起右掌,有气无力道:“我程肃……以傅云玦的性命起誓,今后不论发生什么,都会以自己的安危为先。”
说罢,他缓缓放下右手,无奈地注视着我。
可我却又不争气地落泪了。
“我誓都发了,别哭了……”他耐心地用指腹替我抹泪,动作轻柔又细致,“再哭,妆都要花了……”
“花了就花了……”我抽搭着回道。
他闻言,手头的动作略有一顿,接着脸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意。
这一刻,我无比庆幸,庆幸自己能再次看见他独一无二的笑容。
然而,这一切,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心头一紧之后,我强压下不好的念头,目光落在了他的胸口。
“还疼吗……”我小心翼翼地以指尖轻触伤口所在的位置。
还有手臂,还有手掌……
视线每扫过一处,我就情不自禁地心酸一分。
“本来……是不疼的,被你刚才奋力一扑,貌似就疼了……”
全然没有预设过此等回答,我当即一愣,呆呆地瞅着说话人。
“逗你玩的。”孰料下一秒,他就轻扬唇角,道出了这么一句越发叫人意外的话语。
程肃……会说这种话吗?
我仍旧傻傻地注目于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直到他毫无预兆地伸出一只手,像抚摸一件得而复失的珍宝一般,怜爱地摩挲起我的脸颊。
“老天爷没有把我带走,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