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晔话音刚落,我就心头一紧,眼眶一热,蓦然抬眼直视而去。
谁知映入眼帘的,是他毫不松动的凛然之色。
“不要以为这儿是你的地盘,我就拿你没辙!”
我心中有数,他不是危言耸听,是确实有此能力与魄力。
四目相对了片刻,我抿了抿唇,终是低眉妥协。
他亦看出了我的退让,这就轻叹一声,快步走到门口,吩咐底下人送来了洗漱用具以及一些早点。接着,他愣是叫我在他的眼皮底下完成了梳洗和进膳的任务。
“该洗的该吃的我都照办了,我可以一个人在这里呆着了吗?”洁了牙,洗了脸,用了膳,我定定地仰视着他,平静地发问。
他气结,最终拂袖而去。
听到门被重重阖上的声响,我才扭头望向他消失的方向。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气你,只是失去了这次机会,我实在不确定还有没有合适的时机把你支走。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臂,我终是无言叹息。
然后,我起身走出屋子,在走廊里叫住一个面生的小丫鬟,让她去替我取六个洗净的瓷碗和一些干净的白布来。小丫头自是知晓我的身份,什么也没敢多问,就战战兢兢地跑去办差了。
过了约莫两盏茶的工夫,那丫鬟拿着我所要的东西前来复命了。我开门接过瓷碗和白布,又吩咐守门的两个家丁退下,随后独自回到屋内,轻声关上了房门。
将手中的物件摆在桌上,我从中取出大约六分之五的白布和五只瓷碗,捧着它们来到一只衣橱前,腾出一只手打开了橱门。
映入眼帘的,是被程肃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几叠衣物,以及,被我昨日藏匿其中的匕首和伤药。
我把手里的东西放进了橱内,取出了匕首和装有伤药的白色小瓷瓶,最后关上了橱门。
拿着匕首和伤药回到了桌边,我点燃了蜡烛,撩起左边的袖管,像昨天一样露出了白皙的胳膊——于昨日不同的是,今日的手臂被纱布所缠绕着。
不由自主地拧了拧眉,我单手解开活结,将纱布一层一层地拆开——很快,一道尚未愈合的褐色伤疤便赫然眼前。
左手执起刀鞘,右手握住刀柄,向相反的方向同时使劲。
匕首出鞘,泛着冰冷的银光,在火光下映出了我面无表情的脸。
我不会害怕,只要你能康复如初,我什么都不怕。
侧首凝望着不远处平躺着的人,我不着痕迹地扬了扬唇角。
紧接着,我便重新凝眸于手上的利刃,让刀尖避开旧伤,触上了柔嫩的肌肤。
然而,令我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就在我凝神将欲施力的当口,房门突然被“嘭”的一声撞开了。
毫无心理准备的我自然是被吓了一跳——我猛打了一个激灵,仓皇转过身子,下意识地想要看一看,是谁胆敢未经允许就擅闯入内。
视线捕捉到来人的一刹那,我没来由地一怔。
视野中,黎晔正风风火火地冲进屋子。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我的跟前,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匕首。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猛地抓住了我的左手手腕。
“你要做什么?!”他的眉毛霎时拧作一团,连说话的声音都带上了三分颤抖,“跟我解释一下,你这是要做什么!?”目光从我受伤的下臂蓦然移入我的眼眸,他怒目圆睁地注视着我,情绪显然有些激动。
“你……你怎么突然跑回来了?”我尚未彻底缓过劲来,唯有看着他嗫嚅起来。
“我不回来,能阻止你吗?!”他扬声喝道,抓着我的手也跟着抖了一抖,“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我抿紧了嘴唇,猝然抽回了自己的左臂,一双眼看向别处。
“没怎么回事,你拿那么多碗、那么多布做什么?!”他的高声反问叫我不禁再度侧首看去,“云玦,告诉我实情。”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眼中是不容忽略的忧虑与惊惶,“程肃他……不是单纯地受伤,对吗?”
从他的眼神里,我读懂了一切。
他已经知道了什么,在我昨夜昏睡的那段时间里。
我想,恐怕是瞒不住了。
“是……”是以,我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还中了毒。”
“什么毒?”
“生死劫。”
“那……”
“刺客手上没有解药,我没办法……只能听大夫的……”回忆起昨日那痛苦的一幕幕,内心那种撕裂的痛感又卷土重来,“用我的血……以毒攻毒。”
“什么用你的血以毒攻毒……”他拧紧了眉毛,不解地反问,却在话未说完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你……你……”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仿佛无论如何也不愿道出心中的猜测。
“我体内的奇毒,”避开他惊愕不已的视线,我忍不住红了眼眶,“复发了。”
并未隐瞒许久的秘密,在说出口的一霎那,竟让我颓然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不可能……”噩耗突如其来,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黎晔也无法一下接受,他喃喃自语着,身子甚至因震惊而不由自主地往后晃了晃。
“程肃服下我的血,保住了性命,这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吸了吸鼻子,心中五味杂陈,“还有我背上新长出的血树,包括现在这双血红的眼,都是一树繁花发作的证据吧。”事已至此,我干脆把话说全了,“你知道我有多恨吗?那支毒箭原本是瞄准我的,可是他却替我挡了那一箭……”脑中浮现出彼时揪心的画面,我眼中的泪水潸然而下,“为什么偏偏是他?他不该挡那一箭的……如果是我中箭……大不了就是再中一毒……不,我根本不会有事。但为什么……到头来却连累了他……”
说罢,我已掩着口鼻,泣不成声。
黎晔一直没有出声,大概是不知该如何安慰。
直到我吞咽了好几口唾沫,努力平复了起伏动荡的心情,满脸泪痕地注目于他,向他伸出了右手:“把匕首给我吧。”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业已泪眼朦胧。
造化弄人,任何语言皆是枉然。
他强忍着眼泪,倏尔侧过身子,背对着我递来那把匕首。
我接过那把被他捂得火热的匕首,头脑却是冷静下来,还特意跑去关上了房门,然后才回到原位,开始割臂取血。
殷红的鲜血滴滴入碗,每一滴都像是在剜我的心。
不是因为我的身体失去了这些血液,而是因为它们既是药,更是毒。
而这些含毒的血,却不得不由我亲自喂入程肃的口中。
“伤药呢?”血液积攒到超过半碗的时候,黎晔冷不防转过身来,视线锁定在桌上的那个小瓷瓶上,“先处理伤口。”他说着,靠近了桌子,拿起了瓶子,拔出了塞子,一手拉过我的左臂,“忍着点。”
略有沙哑的嗓音传至耳畔,我抬眼目睹了他发红的眼眶,终是选择了叫人心酸的沉默。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白色的药粉撒在我的新伤处,撒到一半就很明显地顿了一顿。
“还要几天……”他沉声发问,尽管只有短短四字,我却听出了声音中细微的颤抖。
“五天。”我抿了抿唇,如实相告。
话音刚落,他抓着我的手蓦然收紧。
但最终,他未置一词,松了松手,继续将药粉撒在了我昨天的那道伤口上。
待他一言不发地替我包扎完伤口,我端着碗却陷入了两难。
“你还是先出去一下吧。”我皱着眉提出请求。
“为什么?”眸中的湿意尚未褪去,他凝视着我问。
“我……”我低头不自然地瞅了瞅碗里的鲜血,“他喝不下东西,我要……用嘴喂来着……”
“我来。”黎晔冷不丁向我伸出了手,惊得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不用。”我缩了缩持碗的右手,脚下也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一语毕,一室寂。
他久久地凝眸于我,我却看不懂他的眼神。
最后,他霍然转身,脚步生风地迈向了房门。
他开门的动作又急又猛——这让我意识到,他很不高兴。
不过此情此景下,我又有多少心力来研究他缘何如此。
见他毫不留恋地阖上了房门,我愣愣地盯着他消失的位置望了片刻,叹了口气转身来到床边。
如同昨日那般,我谨慎地将程肃扶起,让他靠在我的怀里,然后抿一口鲜血,再渡入他的口中。
只是喂着喂着,我又按捺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悲戚,蓦地潸然泪下。
程肃,六天之后,你一定要醒过来,要好起来,不然,我会疯的……
如此思忖着,我含泪喂完了半碗鲜血。
之后,擦干了两人唇边的血渍,我就静静地在一旁守望着他。
我本恍惚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六月之初,却愣是忘记了,我还是个一国之君。
直至约莫半个时辰后温故离突然现身程府,我才骤然想起了今日早朝之事。
朝中的大臣们没能像往常那般准时于朔阳殿得见圣颜,怕是已经生出了各种猜测吧。
尤其是他温故离,既然能在短时间内出现于此,想来是已然听到了不少风声。
不过……
我居然一点也不觉得担心或是烦恼。
只因我留在程肃身边的决心,任谁也无法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