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正在此时,程肃像是意图转换气氛似的,开口说了两个字,显然是准备另起话题,“方才退朝后,我听到群臣之中有人议论,说温故离今天送上的贺礼,是温家的传家宝。”
“啊?”最后三个字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蓦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注目于说话人,“传家宝?他把传家宝送给我做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程肃亦摇头表示无解。
“再怎么说,把祖传的宝物当做贺礼送给皇上也太……”我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他该不会真的是想让我免他的罪吧?”
“什么罪?”程肃难得脱口而出,脸上旋即又露出了然于胸的神色,“他不会如此天真。”
“我想也是……”本就是不解于个中缘由故而调侃一番,听了程肃对温故离的评价,我这就悻悻地缩了缩脖子,越发不敢胡言了。
见我收起了说笑的神情,他也不再多言了。
“你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是不是该把它退回去?”半晌,我抱着程肃送的画像,喃喃自语道。
“为什么?”书房里相当安静,是以,程肃毫无悬念地听到了我的自言自语。
“啊?”我从思考中回过神来看他,“太贵重了啊……我要是就这么把它卖了……”说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扯了扯嘴角,面露难色,“再说,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整什么幺蛾子……”我越说越小声,还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此事确实应当慎重考虑。”岂料程肃沉默了片刻,竟是如此作答,这令我蓦地注目于他,“怎么了……”许是见我突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觉得有些奇怪,便打量着我问道。
“我还以为……”你又会说我……
“还记得那天我说的话?”程肃果然是个聪明人,旋即就察觉出了我的心思。
我微微抿嘴,算是默认。
他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淡淡地扬了扬唇。
我眨了眨眼,继续抱着他送的画像四处乱瞄。
两人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会儿,便若无其事般各自干活去了。
我批阅了约莫一个时辰的奏折,决定按照先前的想法,给自己放个小假。于是,我放下毛笔和奏本,披上厚实的外衣,去心远阁找到黎晔。
虽说今天并非我本人真正的生日,但毕竟是个举国同庆的好日子,作为友人,作为东道主,不邀请他前去晚宴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我只道你已将我遗忘在九霄云外了。”谁知当我站在黎晔面前诚心诚意地发出邀请之际,安坐在主位上的他竟是不紧不慢地来了这么一句。
“呃呵……”听懂了他并无恶意的揶揄之意,我尴尬地歪了歪嘴,“怎么会呢……”
话说你的语气里可不可以不要透着一股诡异的酸味……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抿着唇不说话。
“呵……”我干笑一声,不好贸然回避他的目光,“生气了啊?”
他似是松了松肩膀,忽然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向里屋走去。
呃……不会真的不高兴了吧?
我有些忐忑地立于原处,一时不知是该紧随其后还是该静观其变。
而当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前去向他诚恳道歉时,却见他快步从屋里走了出来。再定睛一瞧,他的手里还拿着个眼熟的物件。
卷轴?
我略吃一惊,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
正默默揣摩着,黎晔已然站定在我的跟前,伸手将那白色的东西递了过来。
“送我的?”来回端量着他的正脸和那幅卷轴,我用不确定的口吻询问。
“不然呢?”他淡然反问。
“呵呵……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讪笑着接过卷轴,心头却是一暖。
“宫里到处张灯结彩的,我想不知道也难。”一双好看的眉轻轻一挑,他看似面色如常。
我忽然觉得,我们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多前在东漓皇宫的时光。
可是,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接着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手中的物品。
随着卷轴缓缓铺开,一幅美人轻舞的图画便展现在我的眼前。画中人身着素净的白色长裙,于庭院中翩然起舞。尽管是静态的描画,但那舞姿之柔美,神情之陶醉,已经由画者的神来之笔而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不正是数月前我在程肃面前练舞的场面吗?
“原来那个时候,你也在?”忆及往事,我抬头看向黎晔。
“嗯……”他眼帘略垂,视线似是落在了画作上。
“画得很是传神……谢谢你,有心了。”我由衷赞叹着,心里也的确是喜欢这份礼物,“想不到……”一句话才起了个头,我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不禁倏地闭上了嘴。
“想不到什么?”可惜,他显然已经捕捉到了我的话头。
“想不到……”我迟疑了一会儿,不得不寻思起含蓄的说法,“你们都这么多才多艺……呵呵……”
他闻言不免一愣,但须臾怔愣后,他立马反应过来:“莫非他也为你作了画像?”
“是啊……”我含笑点头,如实相告,“你们个个如此了得,叫我好生惭愧……”然后,我低头望着画卷上的自个儿,瘪了瘪嘴,话锋一转。
“你不喜欢?”他简单明了的一问叫我蓦然抬头看去。
“你指什么?”盯着他瞧了片刻,我眨巴着眼睛问。
“画。”他瞥了画像一眼。
“当然喜欢。”我微微睁大了眼,斩钉截铁道。
人美,画更美——我岂会不喜?
“喜欢便好。”他平静地说。
“……”我低眉莞尔,随即再度凝眸于他,“记得晚上准时赴宴。”
“好。”他略作颔首。
“那我走了。”我一边用眼神示意着,一边微笑着转过身子,正欲举步前行,忽而听得身后传来他的呼唤,“什么事?”是以,我回眸看他。
“……”黎晔定定地注视着我,一双朱唇却迟迟没有开启。
“什么事?”我很有耐心地重复。
“没事了,你去吧。”岂料等了半晌,竟是换来了他的欲言又止。
我想问个究竟,可眼见他明显移开了目光,我也只好压下了刨根问底的欲望,抱着他送的画像,带着些许疑惑离开了。
回到朔阳殿,闲不下来的我最终还是“自作孽,不可歇”地去批阅奏折了。直到我抬起头来掩唇打了个哈欠,才意识到天色已暗。我适时地放下了手头的活儿,伸个懒腰,动动脖子,然后回寝宫换了件衣裳,娉娉婷婷地跑去主持寿宴了。
这场生日宴的规模,虽不及去年在北梁的新年晚宴,但望着眼前座无虚席的场面,听着文武百官齐齐道贺的声音,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好铺张,好浪费……
罢,形式主义之类的,本就是源远流长。
何况,寿宴的主角又是堂堂的一国之君。
只此一回吧。
如此思忖着,我保持着从容淡定的浅笑,接受百官恭贺,共赏歌舞升平。
而在这一过程中,酒成了避无可避的存在。
尽管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本人几乎是滴酒不沾的,但在这动辄拿酒当水喝的古代,在这群臣祝寿的宫宴上,我这寿星就不得不陪着喝上几杯了。
所幸一杯酒水入口,并不觉如以前尝过的那般辛辣,我不由好奇地询问侍奉在侧的出秀:“这是什么酒?倒不似一般的酒那样呛人。”
“回皇上,是左相吩咐奴婢,替皇上准备最淡的清酒。”出秀低眉恭顺作答。
程肃?
闻言,我不由得向伊人所在之处望去,见他正侧首与身旁的户部尚书轻声交谈着,脸上带着一贯的不卑不亢之色。我盯着他瞅了一小会儿,突然,他像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似的,毫无预兆地转动脖颈,与我四目相接。
许是我的错觉吧,那一刻我仿佛望见,他俊朗的容颜染上了些许笑意。
我猝然感到脸颊一热。
酒劲上来了?
我移开了视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不会啊?这么清淡的酒。
待我放下酒杯再度注目于对方之际,他刚好把脑袋转回去,又同那户部尚书说起话来。
呃,他跟那个大叔倒是谈得来。
我颇觉好笑地抿起了嘴唇,随后再度下意识地提起了酒杯。
抿着酒吃着菜,欣赏着并不怎么有趣但好歹也是徐离仁悉心筹备的助兴节目,我暗自盼着这时间能够快些过去,好让我招呼我真正想要款待却暂时难以顾及的人。
是的,我早就在不远处的人群中找到了黎晔的身影,可碍于群臣在场,我又不便特意走过去同他攀谈。
要知道,他曾经是东漓的女帝——黎知,如果这一惊天内幕不慎遭人察觉并公诸于世,那么黎晔本人乃至整个东漓恐怕都将面对难以估量的动荡。因此,他只能隐没在人群中。而我作为一个知情者,自然不能害他引起公众的注意。
我想,这也是他始终没有入南浮前朝以助我一臂之力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