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深宫的日子大抵是相当无聊的——如果我没有遇见傅卿寻的话。
诚然,尽管在入宫之前我就做好了会在宫里撞见傅卿寻的心理准备,但我貌似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通过宫女选拔考试的当日,我和其他入选的新进宫女被一名老宫女领到了所谓的住处,并被告知将和前些天入选的宫女一起接受为期半年的考察。
前些天……倘若傅卿寻也顺利进宫了,那拨人里不刚好有她吗?
正这么想着,老宫女已然吆喝起来,欲将早几日进宫的新宫女都给叫出屋子。没多久,一群打扮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年轻女子快步从屋里跑了出来,然后在我们面前排好了队。
老宫女见两边的人都列队整齐,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宫里的规矩。而我表面上老老实实地听着,实际上一颗心早就偏向了另一件事——我不由自主地向人群里张望,不一会儿就发现了那张出挑的脸。
妈呀,这么快就重逢了。
重逢,首先意味着一场不可避免的矛盾冲突。
作为这场矛盾冲突的中心人物,我是该主动坦白呢,还是该装傻充愣?
我一边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一边密切关注着傅卿寻的一举一动。见她原本随意扫视着众人的双眸忽然放大并将视野定格于我,我连忙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总而言之,脑袋清醒点,手脚麻利些,管好你们的嘴,收住你们的眼,别在那儿嚼舌根,也别觊觎主子的东西,更别觊觎主子。”不知不觉间,老宫女的训话业已进入尾声,“都听清楚了吗?”她尖着嗓子问道。
“听清楚了。”一行人异口同声,不敢有丝毫怠慢。
“嗯。”老宫女抿着嘴缓缓点了点头,好像甚是满意,“今个儿就到这儿,新来的都住第四间房。行了,散了吧。”言毕,她转身慢悠悠地离去。
“恭送姑姑。”大家伙儿很有礼貌地朝着老宫女的背影福了一福,使得立刻反应过来的我也赶紧加入。
“喂喂喂……”岂料人姑姑还没走远,这群初入宫闱的少女就按耐不住原形毕露了——她们三五成群地凑合在一起,脸上洋溢着八卦的神情,窸窸窣窣的也不知是在讨论些什么芝麻绿豆的事儿。
瞧她们的岁数,搁我那时代里,都还没成年吧?我一奔三的大姐,自然是没兴趣凑她们的热闹。因此,我一言不发地侧过身子,故意忽略某人自始至终紧紧相逼的目光,开始着眼寻找我今后要住的屋子。
“哎!你别走啊!”正欲迈开步伐远离人群,人群里就爆出一声高呼,没等我作出反应,就感觉到身后有只手拽住了我的袖子。
我一回头,目睹一名少女正冲我笑得灿烂。
“有事吗?”这话我还没说出口呢,对方就兀自炸开了锅:“你就是那个把大伙儿都唱哭了的人吧?我记得你,一脸麻子!”她笑嘻嘻地说着,还伸手指了指我的脸。
你记什么不好偏记这个?
面对她缺心眼的自来熟,我默不作声地挑了挑眉。
“你怎么不说话呀?”少女天真地朝我眨眼睛。
因为不想说——我当然不能这么直白,所以我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柔声细语道:“我累了。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恕我失陪了。”
“哟,敢情这是觉着自己‘与众不同’,不屑于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为伍啊?”就在我试图扒开少女的手然后离开之际,人群中冒出了一句阴阳怪气的挑衅,说话人还特地强调了“与众不同”和“凡夫俗子”八个字。
呵,我还以为应征宫女的都是些纯朴未琢的好孩子,没想到也有此等热衷于争风吃醋的主儿啊。得,姐不跟你一般见识,姐只想安安分分做任务,平平安安把家还。
思及此,我向那拉着我的少女抿嘴一笑,而后轻轻挣脱了她的束缚。
“还真当自己有多了不起哪!”转身欲走之时,背后那尖锐的嗓音不依不饶地响起,“敢不敢跟莫寻比一比?人家可是琴棋书画歌舞女红样样精通!”
莫寻?傅卿寻!?
这个名字令我不禁顿住了脚步。
虽说双目依然直视着前方,但我能感觉到众人汇集而来的目光,而其中,定然有她的视线。
罢,既然上天这般将我与她推上了风口浪尖,我就不要再刻意躲避了吧。
如此思忖,我蓦然回首。
四目相对,仅弹指之间。
一步一步,我不紧不慢地走向人群。行至傅卿寻的面前,我默默站定,始终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倏地一转:“刚才冲我嚷个没停的人是你吗?”
“是我,怎么样?”一个满脸不服气的少女挤眉弄眼道,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我笑了——不过是个嫉妒心强又喜兴风作浪的中二少女。
“没怎么样,我就是想知道,在说那些话之前,你有没有问过别人是否愿意趟你的浑水?”我轻轻笑道,话说到一半还不着痕迹地抛给傅卿寻一个飞眼。
“哼,莫寻才不会输给你这种旁门左道的女人!”少女摆出趾高气昂的姿态,好似琴棋书画歌舞女红样样精通的人不是傅卿寻而是她一般。
啧啧,这娃说话找不着逻辑,不好沟通啊。
“恐怕这并非‘输不输’的事儿,而是‘熟不熟’的问题。”话虽如此,我还是扬了扬嘴角,耐心回应,“我认识莫寻比你要早,也比你更了解她。”说着,我拉起傅卿寻的手,也不去关注她此刻的神情,“我想,故友相见,她和我都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话音未落,我已看向傅卿寻那漆黑闪烁的眼眸,“对吗,莫寻?”见她如同预料的一般不言不语地凝视着我,眼中似有千回百转,却无法化作言语脱口而出,我随即轻笑着将视线移回那多事少女写满不可思议的脸庞,“难得有缘于宫中再会,我和莫寻还有话要说,失陪了。”语毕,我把怔在原地的傅卿寻拉出人群,为防止她产生突发状况而不跟我走甚至忽然同我闹翻,我头也不回地拽着她开溜了。
跑了没多久,我就停下了。毕竟我对这皇宫还很不熟悉,要是跑得找不着回去的路,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于是,我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便喘了口气,松开了她的手。
“你究竟是谁?”没等我开口,想来满腹疑问的傅卿寻便已单刀直入,一句话切实有效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望着她,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我在问你话!”冷不防地,她似乎急了,说话的音量高了不少——再仔细一看,她眼眸中似有几分湿润。
不好,反应好像比我想象的更激动。
“我知道我现在这身打扮,你一下子很难接受。”我凝视着她闪烁的眼眸,言语间充满了恳切,“可是,之前我并非故意欺瞒。”
她一言不发,目光甚至已投向了别处。
“第一,请你相信我绝无意加害于你……”
“可笑!”我设想好的长篇大论才开了个头,就被她一声冷哼给打断了,她倏地扭头看我,目光炯炯,“你叫我怎么相信一个初遇是男子再遇成女子的人!”
“那是因为……”
“呵,亏我还对你……”她突然侧过身子,恍然若失地往前走了两步,继而又露出自嘲的笑容。
“我要是真的心中有鬼,就不会明知你身在此处却还是敢以女儿身与你再见。”我忙跟上前将她拉住,并且硬生生地抓着她的手臂,让她再次面向我。
“谁知道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眼中漫出迷蒙之色。
罢,这种情况下,换做我,也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吧?更何况她……看来,也只能把一些事情告知与她了——毕竟,想得到他人的信任,自己就必须先付出信任。
“我入宫,最主要的原因是身上的盘缠都用完了。”思及此,我坦言。
“什么?”她涣散的双眸总算再度有了焦点。
“本来,我完全可以选择在大街上卖艺度日,哪怕是乞讨,也要比呆在宫里当宫女,失去自由,一不小心还要被主子责罚,动不动还会掉脑袋要来得好。”见她似是有了听我说下去的意愿,我镇定地继续,“可是我为什么还是进宫了呢?因为……如今在这世上,我认识并且有法子见到的人,恐怕只有你了。”话音刚落,我已直直地盯着她,等待她的回应。
“你,在说什么?”她大概是被我盯得有点不自在,便不自觉地向后挪了挪步子。
“实不相瞒。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失去记忆了。”终于,我将这一重磅消息当面告诉了傅卿寻,“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浮国皇宫,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不记得自己有哪些亲人朋友,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何许人也。”说到这里,我流露出些许失落的神色,视线亦从她的脸上挪开,“从那一天起,我就像被扔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这种孤独无助的感觉,你能懂吗?”我重新注目于她乌黑的双眸,一动不动。
她会懂吗?会的!至少她明白,一夜之间黑白错乱是一种怎样的仓皇!
果不其然,她蓦地扭过头去,避开了我无声相问的目光,仿佛思绪业已被我带回到那风云突变的夜晚。
“现在的我,不能保证,当日现身浮国皇宫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目的。”见她不言不语,我转过身去,缓缓向前踱了两步,“但是,既然皇后娘娘那般舍身救我,我相信自己一定不是去伤害她的。而对你……”我转身向傅卿寻望去,“倘若我有心加害于你,早在来梁国的路上,我就可以动手了。不,应该说,我当初就没有必要救你。”
“就算你所言非虚,那也只是失去记忆后的你。”视线交汇,傅卿寻冷不丁开了口。
“没错。所以有朝一日,你若是能证明我曾欲对你母亲不利,那就尽管冲我来报仇好了。”自认为言语间滴水不漏,我的一席话说得理直气壮、大义凛然。
“你不怕?”她半信半疑。
“我相信我没做过,何惧之有?”我气定神闲,后又话锋一转,“不过现在,能否别将我视为恶人?”见她沉默不语,我眼珠子一转,开始扯淡,“也许我只是个孤陋寡闻的小丫头,想溜进宫里开开眼,却刚好撞上了那些事,罪不至死吧?”
傅卿寻皱着眉,脸色微嗔地剜了我一眼。还没等我再作辩解,她已扭头转身,扔下一句“我乏了”,便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