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举动,无疑让我彻底从愣怔与心悸中清醒过来。我看着程肃吃力地抱着孩子站起身来,不知打哪儿就来了勇气和力气。
“你身子还没好,我来!”语毕,我毫不犹豫地展开双臂,硬是接过了程肃手中那昏迷不醒的男孩。
然而孩子落入怀中的一刹那,我就嗅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想来这孩童,是许久没有沐浴了。
深觉一阵恶心,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但我还是强忍着不适,调整了姿势,抱紧了孩子,转身欲走。
许是的确力不从心,又或者是见我着实坚定,身侧的程肃并不与我争抢,这就和孩子的娘亲一块儿跟着我往城门的方向跑去。跑出去没多远,我们便看见飞檐快步迎了上来。
“主子。”他低声唤道,瞅了瞅我臂弯里的男孩,“让飞檐来吧。”
“不必。”我当机立断,开口谢绝,“你快去驾车,我们送这孩子去医馆。”
“是。”飞檐接下命令,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子,和我们一同直奔马车而去。
“公子,两位公子!救救我的草儿!求求你们救救我的草儿!”此刻,跟着我们的女子早已哭得泪流满面,口中不断地重复着类似的请求。
“别怕,我们会想办法救你的孩子。”见这做母亲的已然急得六神无主,同样束手无策的我们唯有用语言去安抚她的情绪。
岂料,当我们几个匆匆忙忙把孩子抱上马车,准备动身回到城内之际,事态竟急转直下。
“慢着!”飞檐驾着马车正欲进城,却被城门外的士兵给拦了下来,“城外的乞丐,不得入内!”
乞丐的命不是命吗!?
我闻言不由怒从中来,随即将怀里的孩子交还给他的娘亲,打算探出头去与那冷酷无情的守门人对质一番。
“这是谁下的令?”不过,未等腾出双手的我起身探头,坐得最是靠外的程肃业已先一步掀开帘子质问。
“谁下的命令与你何干?”面对程肃的责问,那守城的士兵非但毫不畏惧,反而盛气凌人地予以了回击,“还不赶紧把车上的乞丐赶走?!”显然,他不仅认不出我这女扮男装的国君,还不认得拜相不久的程肃。
“放肆!”对方的态度令我大为恼火,忍无可忍之下,我朝前挪了挪位置,厉声呵斥起来。
那人闻言不禁愣了一愣,程肃则冷不防伸出一只手来,示意我不要说话。
“人命关天,本相今日就是要带这对母子进城,你能奈我何?”程肃似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男子,声音较之往常竟是冷了许多。
掷地有声的一席话叫我不免有些吃惊,也令那士兵当即目瞪口呆。
“南浮左相在此,还不速速让道?!”对方震惊不已的神色被我尽收眼底,我赶紧瞅准了时机,沉下脸来把话挑明。
孰料我尚未目睹男子屈膝下跪高呼自己有眼不识泰山的模样,却已听得耳畔传来女子惊慌失措的喊叫。
“草儿!?草儿你别吓唬娘啊!!!草儿你醒醒啊——草儿!!!”
孩子出事了?
我急忙回过头去,见那小孩仍旧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母亲的怀里——那样子,就好像是……
我心下一沉,强压着悸动靠向了母子俩。
不会的……不会的……
我缓缓伸出右手,将食指放在男孩的唇鼻之间。
下一刻,我就不禁猛地收回了手。
怎么会……
我僵在了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毫无生气的孩子。
这时,程肃从身后伸出手来,做出了与我一样的动作。
很快,他悬在那里的手就颓然下滑。
“公子……公子!!!”几乎与此同时,草儿的娘像是突然还了魂似的抬起头来,“救救我的草儿!救救他!!!”她睁大了眼瞪着我们,整个身子都因激动和恐惧而不停地颤抖着。
程肃注视着那慌乱不可自已的女子,忽而眸光一闪,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他一手握住那孩子的右手,另一手撸起孩子的袖管,随后将三指搭在孩子的手腕上——这动作,他拧眉保持了许久。
我知道,他是不愿意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可惜天不遂人愿,最终,程肃还是垂下了绷紧的双肩,撤下了他那只意图感觉到脉搏跳动的手。
“孩子……已经去了……”
女子闻言一怔,她呆呆地望着艰难吐字的程肃,一双眼一眨不眨。
周遭的一切,仿佛也随之静止。
“啊——”直至毫无预兆地,她张大了嘴尖叫起来。
没等我俩反应过来,她竟像疯了似的,抱着儿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马车。我和程肃连忙追下车去,却发现我们根本追不上那个几近崩溃的母亲。
“救救我的草儿!救救我的草儿!”直到那女子忽然到处拉扯起陌生的路人来,我们才停下了追逐的脚步。
我们看着她神志不清地四下求助,看着不知情的行人嫌恶地甩开她的脏手,看着她最终无助地摔倒在地,抱着她的草儿失神地喃喃自语。
这一幕幕相继上演,我却无力回天,只能抿紧了双唇站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那女子蓦地放声大哭。
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什么是“两条腿像被灌了铅一样”的感觉。
可怜那妇人瘫软在冰冷的大街上,抱着她那已撒手人寰的亲生骨肉,哭得死去活来。
过路的人们纷纷侧目,有的还顿住脚步,围着她指指点点。他们或摇头叹息,或袖手旁观,却都是和我一样,无能为力。
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因何而亡。
也许是饿的,也许是冻的,也许是病的……
而这一切,皆源于一个“灾”字。
偏偏这个“灾”字,没有及时获得当权者的重视。
如果知情者早些上报,如果当道者早日留心,是不是眼前的景象就不会出现?
我扪心自问,没来由地感受到了一种恐惧。
“末将参见左相。”正在此时,身后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我与程肃闻声双双回头,见一个看起来像是有点地位的官兵正半跪在地,冲着我俩行抱拳礼。
“免礼。”
“谢左相。”
“城门外的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见对方不徐不疾地站起身来,程肃沉声询问。
“回左相的话,末将不知。”谁知那人连头也不抬,直截了当地表示无可奉告。
“那为何不可放他们入城?”程肃又问。
“回左相,末将是奉命行事,并不知晓个中缘由。”对方不假思索地回答着,依旧是低垂着脑袋,显得恭敬而又疏离。
“奉谁的命?”程肃追问。
“……”这回,对方似是犹豫了片刻,“回左相,此乃右相之令。”
“右相”二字一出,我顿觉所有的问题都找到了归咎之处。
心头猛地蹿出火苗来,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烧越旺——义愤填膺之下,我的脑中只剩温故离那张不讨喜的冷脸。
是以,一句怒斥似脱缰的野马般冲出咽喉:“他凭什么?!”
这一诘问令男子略吃一惊。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注目于我,显然不太理解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缘何敢于和一国之相叫板。
与此同时,程肃的一只手已然拦在了我的胸前。我下意识地向他看去,目睹的是他微蹙的双眉和劝阻的眼神。
他在暗示我:不要冲动。
可我心里恨哪!凭什么他温故离可以不把活生生的人命放在眼里?凭什么他温故离可以未经我的允许就下达这种不合情理的命令?这皇城究竟是我天子脚下还是他温家大院!?
“末将斗胆,”我这边正竭力隐忍不发,那边厢,男子已然转移了视线,面色如常地对准了程肃,“还请左相莫要为难末将,准许末将将此妇人送出城去。”
“呵。”程肃尚未作答,我却已怒极反笑,“这位官爷可真是‘尽忠职守’,丝毫不讲人情。”
“……”那人听了,不禁再次打量了我几眼,硬朗的面容上流露出些许不快,但碍于我是丞相身边的人,他并未发难。
“以礼相待,莫要为难于她。”程肃沉默了一会儿,径自应下了男子的请求,我闻言不由抿起双唇,倏地侧首凝眸于他,却意外地目睹他掏出了一些银两,“这些银子你拿去,替那妇人找个地方,把孩子好生安葬了,余下的,为城外那些老弱妇孺置备些食物、衣裳。”
话音未落,男子已是瞠目。他来回端量着程肃的脸庞和他手里的银子,似是相当诧异。
“怎么?不愿替本相办事?”程肃饶有耐心地举着手中的银两,平静地注视着对方。
“末将不敢。”对方这才回过神来,垂首抱拳。随后,他利索地接过程肃递去的银子,又向程肃行了个礼,举步走向那已然泣不成声的妇人。
我亦转过身子,目送其一步一步去往那可怜人的身边,弯下腰去欲将之扶起。而那妇人显然已经哭光了所有的气力,她双目无神,自言自语,任由男子把她拽离了地面——只是下一瞬便猛然还魂,死死地抱紧了怀中的孩子。
我转身避开,不忍再看。
“云玦……不要难过。”程肃的轻声宽慰,反倒令我蓦地红了眼眶。
“我明白……”我吸了吸鼻子,挺起胸膛,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我没时间在这里感伤。”
他缄默不语,垂眸沉思。
我眸光一转,目视前方。
“我们现在就去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