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这事儿确实匪夷所思。
古语有云:“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温故离是要做到怎样的滴水不漏,才能稳居三朝宰相之位?更何况,这其中有一朝,还是亲王发动政变得来的?按理说,篡位的四王爷一上台,首先就该拿他开刀才对。可事实上,他非但未遭任何横祸,甚至还安然无恙地留到了我这一朝。而且整个朝廷,至今竟无人提出异议。是他太会明哲保身了,还是他已能做到一手遮天?又或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猫腻,藏于其中?
温故离……
我默念着他的名字。
莫非,他真是要成为我的心头大患了?
思忖至此,我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见我莫名其妙地叹气,穆清弦好奇地问我原因。
“没什么。”我勉强冲他扬了扬唇,移开目光,陷入了沉思。
他也不再多问,走到桌边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一声不吭地望着程肃。
过了一会儿,我从思考中抽身,觉得穆清弦从昨日忙活到今天,也该是相当疲倦了。于是,我便让他去自个儿屋里休息,由我来守着程肃。
“诶……不碍事……”穆清弦闻言摆了摆手,我和他都正准备说些什么以劝服对方,却意外听闻了床铺方向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程肃醒了?
脑袋里蹦出这样一个反应,我当即就将开口揽活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穆清弦也同我一样,迫不及待地回到床边,我们相继弯下腰去,两只眼目不斜视地盯着榻上之人。
“程肃?程肃?程肃!”
“小肃肃?小肃肃?”
两人皆是轻声细语而不厌其烦地呼唤着——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总算是看到关注的对象动了动眼珠又皱了皱眉头,随后缓缓地睁开了双眸。
“你醒了!”眼见他的目光渐渐有了焦点,我顿时笑逐颜开,激动得都快要忘记怎么嘘寒问暖,“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很痛?啊,要不要喝水?”所幸我随即缓过劲来,一口气把能想到的当务之急全给说了出来,直到我发现此刻的程肃根本就虚弱得没法逐一回答,我才慌忙闭上了嘴。
“……”这时,身旁的穆清弦已然果断将手搭在了程肃的脉搏上,他默不作声地替其把脉,从容不迫的模样与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怎么样?”穆清弦镇定的举动也让我跟着冷静下来,我急不可待地注目于他的侧脸,关切询问起程肃的伤情。
“和今早的情况相差无几。”穆清弦凝神诊完了脉,不假思索地回答。
尽管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听闻了实情,我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沉了一沉。
“好好静养……并无大碍的。”下一刻,穆清弦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倏尔话锋一转,如是宽慰道。
我知道,他安慰的是我,而不是程肃。
“你们……有要事商议对吧?那我先……回避一下?”见我和程肃皆沉默不语,穆清弦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他来回扫了我俩几眼,挤出一个怪异的笑容,然后侧身毫不犹豫地往外走,“别商量太久啊。”走出没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关照了一句,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穆清弦走后,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我坐着,程肃趴着,两人相距不过一臂之遥,却是四目相对,谁也说不出话来。
良久,程肃先一步移开了视线,开启干涩的双唇,轻声吐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话音刚落,我努力噙在眼中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你……你不要哭……我没事,真的没事……”模糊的视野中,俯卧的身影似乎不安地扭动起来。
我见状,慌忙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伸出手去小心按住他的身子——可是眼泪仍旧不受控制,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别哭了……”我虽一语未发,他却已明白了我的意思,松了松紧绷的身体,他慢慢地靠了回去,“你一哭……我心都乱了……”
“你心乱什么?心乱的分明是我才对……”此情此景下,我根本无暇深思他所言何意,只顾得上将心头的纷乱与担忧一吐为快,“还有,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啊……”我说着说着,眼泪越流越凶,“我把问题想得那么简单,才害你变成这样……早知如此,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要你当这个丞相的!”
“云玦……你听我说……”
“我知道我没你聪明,没你能忍,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程肃好不容易逮着我歇口气的空当,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我流着泪打断了,“你干吗……不告诉我呢……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呢……”我抽抽噎噎地哭诉着,似乎已然出现了前言不搭后语的倾向。
“对不起……”满眼的泪水叫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从他无力却深情的语气中,我能听出他深深的无奈与愧疚,“今后再也不会了……”
“呜……”我咬着嘴唇,试图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他的话,无疑成功地击溃了我的最后一道防线——是以,我最终还是用右手捂住了口鼻,忍不住声泪俱下,“你怎么受得了……怎么受得了……”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不会再有了……”呢喃软语传至耳畔,他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来,轻柔地覆在了我放于床榻的左手上,“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这温柔似水的话语,非但没有抚平我心头的哀伤,反倒令我哭得更厉害了。我想问他,分明受苦的是他,分明有愧的是我,为什么他还要用尽为数不多的气力,来握住我微微颤抖的手,好像要把他的坚强与力量传递给我?
然而,我没能问出口,唯有源源不断的清泪,如潮水般冲刷着我的两颊。
他不再说话,转而有些不知所措地摩挲起我的手背,仿佛是要用掌心传来的温暖安抚我受伤的心灵。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勉强从负面情绪中抽身,有一抽没一抽地吸着鼻子。
“云玦……”大概是见我平静了不少,程肃忽然有气无力地唤了我的名字,“你听我说,我与程家断绝关系,是迟早的事,成为南浮左相……不过是一个契机而已。”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看样子是欲卸下我的心理负担。
“你确定这不是个善意的谎言吗?”我红着眼眶,皱起眉头直视于他,“你我相识将近快两年,我对你的性子会一无所知吗?”也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我竟主动剖析起他的个性来,“与世无争,清心寡欲。如果程家人不来打扰你,你恐怕……是打算在那座东漓的别院里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吧?”
言下之意,好端端的,他是不会考虑脱离程氏的。
“……”他闻言眸光闪烁,垂眸看了看别处,“罢……确切而言,是你的提议让我下定了决心。”他不着痕迹地叹息着,抬眼认命似的地凝眸于我,“可是云玦,你要知道……”我正想出言反驳,却被早有准备的他抢了先,“我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中意那个家,只是碍于……碍于那骇人的家法……所以一直找不到必须挨过家法继而离开程家的理由。”
“说了半天,我还是那个害你受伤的罪魁祸首。”对方话音刚落,我就迫不及待地张开嘴,一言以蔽之。
“……”他无力地垂下了眼帘,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看着我,“你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呢?倘若一定要说,那也不是你害了我,而是你帮了我才对。”
“令你险些被人打死……”口口声声道出一个“死”字,我这心里头仍不免心有余悸,“这也叫做‘帮你’?”
“我也不至于有勇无谋啊……”他苦笑一番,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鞭挞的家法虽然骇人听闻,但我深知,程封对程肃的母亲用情至深……爱屋及乌,他是不会真的下狠手,取我性命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哪有做父亲的这么毒打自己的儿子的?万一他狠下心来发起疯来,谁能保证你没有生命危险?”回忆起昨日那令人心惊胆战的场面,我就不寒而栗。
“不会的。”他略微摇了摇头,一句话说得很是笃定,“你忘了?他的最后一鞭,是打在地上的。”
“那是因为我拿南浮皇帝的身份和两国之间的关系威胁他啊?”我不愿意就此被他说服,故而依旧紧锁双眉,据理力争。
“我了解他,如若并非有心放我一马,即便是玉皇大帝来了,他也照打不误。”程肃扬了扬唇,眼皮一开一合。
“……”上述说辞仍然无法叫我释怀,但见他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只为叫我放下心里的包袱,我又于心不忍,只得及时收口。
“相信我,好吗?”看我埋头不出声,他勉为其难地对我莞尔一笑,却越发衬出了那苍白的脸色。
“你快些好起来,我就信你。”我半真半假地说着。
“呵……”他咧嘴,哑然失笑,“好。”
“还有,从今往后,再也不准瞒着我,一个人去承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