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闱,上大街,不停蹄,至东门。
一路上,被我那胯下之马惊扰的百姓可谓不计其数,但我实在顾不上这些,只是一门心思奔赴目的地。
进出东城门的人为数不多,加诸城门外乃是一片宽阔的空地,因此接近城门之际,我和柳自娫几乎同时扑捉到了远处的几个人影——区别在于,我是心头猛地一紧,而坐在前头的她则不可自制地叫出声来:“云姐姐快看!在那里!”
说这话的同时,身下的马儿仍在撒腿狂奔。我渐渐地看清了,不远处有一排骑在马上的男子,而我一心一意想要寻觅的人,此刻正屈膝跪在他们的跟前。
“程肃!”我忙不迭一声高呼,身前的柳自娫已然勒马而停。
我火急火燎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却因为太过心急而崴了脚。我来不及关心自个儿的伤势,当即就忍着疼痛,向着伊人飞奔而去。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没等我赶到程肃的身边,一根远看就已十分显眼的鞭子竟毫不留情地在空中勾勒出一个硕大的圆弧,随后残忍地击打在他的背脊——顿时,那个本已有些摇晃的身影毫无招架之力,猛地扑倒在地。
一股惊惧猝然袭遍全身,令我一时间几近目瞪口呆——仿佛过了好久,我才回过神声嘶力竭地喝止:“住手!!!”
随着我的靠近以及又一声的呼喊,一行人终于将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我跌跌撞撞地跑到程肃的身侧,又惊又怒地扫了不速之客一眼,继而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受害者的背上。
血肉模糊的鞭痕刺入眼帘,令我我不由浑身战栗。我慌慌张张地蹲下身,扶起自始至终都没能抬起眼来看我的程肃。
“程肃,程肃!你怎么样?!”我既心疼又害怕,眼泪忍不住就要夺眶而出——直到他惨白的容颜和溢血的嘴角赫然眼前,使得我眸中的泪水竟硬生生地忘记了滑落。
“……”他的眼皮无力地开合着,似是看清了我,又好像未能聚焦于我。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怒不可遏地仰头,凌厉的目光倏地射向始作俑者。
程肃的父亲,那个堂堂的漓国丞相——程封,此时正一手执鞭,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在他的左右两侧,有几名衣冠楚楚的男子,个个神色冷漠。
带着一群部下前来鞭打亲生骨肉——这还是一个父亲吗?!还是吗!!!
“浮寰帝。”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我还没开口加以指责,程封却先一步冷声唤出了我的帝号。
我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我就是南浮女帝的,只听得他继续冷冷地说:“这是程某的家事,还请浮寰帝速速移驾。”
“程肃明日即将成为南浮左相,既是朕的臣子,怎就与朕无关?!”望着那一脸漠然,我的胸中顿生又一股无处发泄的怒气。
“寰帝也说了,是明天。”他目不转睛地俯瞰着我,脸色倏尔一沉,“在此之前,犬子仍是程家的人。”
“你还记得他是你程家的子孙?是你的亲生儿子?!”听闻此言,我怒从中来,不禁反唇诘问,“虎毒不食子!天底下怎会有你这样的父亲?!居然下此狠手毒打自己的孩子!?”
话音落下,那已然奔赴不惑之年的男子却依旧面不改色,唯有眸光一转,落在了儿子的脸上。
“肃儿,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当真要离开程家,为南浮效力?”
程肃吃力地扬起脑袋,眼中仿佛将要泯灭的光芒忽而亮了起来。他一动不动地仰望着那个生理意义上的父亲,轻轻抿起双唇,艰难却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一颔首,令现场登时陷入一片死寂。空旷的大地上,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尘土飞扬。
程封握紧了手中的皮鞭,死死地盯着程肃那平静却倔强的脸。
“你和你的母亲一样。”半晌,仿佛凝固的空气中响起了程封冷到极点的声音,“很好。”
“你要做什么!?”眼见他作势就要提起鞭子,我慌忙高声制止。
“程某要执行家法了,还请寰帝速速移驾,免受牵连。”程封目不斜视地看着我,却让我感觉他的眼里根本没有我的存在。
“你!”我说不出别的话来,几乎要气得发抖——人都已经这副模样了,他还要打!?
“皇上……”剑拔弩张之际,程肃气若游丝的呼唤忽然在耳畔响起,“请放开……在下……”他一字一句地说着,仿佛是用上了所有的力气,“这是……在下的必经之路。”
“什么必经之路?!他凭什么打你!?”看着怀中人奄奄一息仍委曲求全的样子,我忍不住泪如雨下。
“程氏子孙若欲脱离程家,必须经受当家人的三鞭。”程肃没有回话,马背上的程封倒是沉声开了口。
“他的身体情况你不知道吗?!”我怒目而视,厉声反问,“八岁那年发生在他身上的变故,害他落下了病根,你要他如何承受住这狠辣的三鞭!?”
“……”中年男子微动眉心,旋即又恢复如常,“无论是否承受得住,他终能得偿所愿,与程家断绝关系。”
“什么意……”话到一半,我忽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如若熬得过,便是活着离开程氏;若是挨不住,就是以死脱离家族。
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他不是深爱着程肃的母亲吗?为何会如此对待她为他留下的骨血?!
“程封你……你枉为人父!”良久,我胸臆难平,强忍着冲上前去指着他鼻子骂的冲动,咬牙切齿地瞪视那高高在上之人,“他遭兄长谋害险些丧命的时候你在哪里?他孤独一人住在别院倍受冷落的时候你在哪里?!他远赴北梁仅凭一己之力为你们皇帝办苦差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义愤填膺之下,我横眉怒目,口若悬河,只想历数此人过去种种的不是,“像你这种冷酷无情的父亲,如今还有什么资格强留孩子在程家那个狼窝?!”
我滔滔不绝,声声质问;他未置一词,字字入耳。
“姓程的我告诉你,今日你休想再碰程肃一根汗毛!”气愤到快要口不择言的我此刻几乎已经将一国之君的形象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席话说得唾沫横飞,“你最好给我记清楚,这是在我南浮境内,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与你东漓皇帝平起平坐的浮寰帝!”
“那又如何?”谁知那家伙听了我的一番警告,竟丝毫不为之所动,他从容不迫地直视着我,口中道出波澜不惊的反问,“即便是我皇,也无权干预程某的家事。”
他在说什么?连他们东漓的皇帝,那个黎思公主,或者曾经的黎晔,也没有权利阻止他执行这蛮不讲理的家法?!
就在我闻言愣怔之时,程封兀自寒声道:“程某再说一遍,请南浮的皇帝……让开。”
这句犹如最后通牒的话语,登时叫我脑袋嗡嗡作响。
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他鞭打已然气息奄奄的程肃?!不行!这绝不可能!!!
思及此,我怒目圆睁,伸展双臂,小心翼翼地将程肃护在怀中。我扬起下颌,毫不畏惧地对上男子那双冷意丛生的黑眸:“有本事你连朕这个南浮皇帝一块儿打!朕倒要看看,等你犯下了此等大不敬之罪以后,回去怎样同你们东漓的女帝交代!”
诚然,一国臣子鞭挞别国君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受害的一方完全可以以此为由,举着正义的旗号讨伐施暴者所在的国家,挑起两国之间的战争——且与此同时,后者必将为世人所诟病。
大概是同样意识到其中的利害,程封终是沉着脸眯起了眼。
“云玦……皇上……”事态一触即发之际,面无血色的程肃有气无力地抬手,用手背碰了碰我的衣袖,“莫要冲动……我……受得住……”
“你骗人!”我低头想要看清程肃的脸,偏偏这视野却一下子模糊起来——分明是欲嗔怪,可话到嘴边全成了满满的心酸,“这一鞭子下来你怎么受得了……我不能……我不会让他再伤害你!绝对不会!”
“云玦……你走……”
“既然如此,那就休怪程某手下无情了!”程肃恹恹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程封突如其来的话语给生生打断。
说时迟那时快,我刚意识到那心狠手辣的男子是真的要下手了,就已看到他的右臂正高高举起。
那一刻,我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拼死也要护住怀里的人儿。是以,我抱紧了程肃,偏过脑袋,侧过身子,咬紧牙关,闭上双眼,本能地拿后背迎接那即将到来的一鞭。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一声骇人的闷响传至耳边,叫人浑身为之一颤,可我等了半天,却迟迟没有等来预想中的剧痛。
我心有余悸地睁开双目,缓缓地转动脖颈,诧异地发现,那根粗大的皮鞭此刻正软软地趴在距离我不到一尺的地面上。
我纳闷极了,仰头向程封投去了迷惑不解的目光——直到视线交织,我定神看清了他眸中千回百转的情愫,才觉恍然明白了什么。
男子毫无预兆地移开了视线,敛起眼中所有的情绪,然后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即日起,我程家再无程肃此人。”他忽然朗声宣布着,仿佛是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说罢,他微低下头,似是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又突然毫不留恋地拉扯着缰绳,令胯下的马儿甩着尾巴调转马头。
他这是……要走了?
我猛然回过神来,心中的愤怒也随之卷土重来。
“东漓左相,你给朕听好!从今往后,他就是朕的丞相,是南浮的重臣!”对准程封等人的背影,我厉声高喊,声音竟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谁若再胆敢为难于他,便是与我整个南浮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