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更深露重。殿外偶有巡夜的侍卫提着灯笼路过,并不打扰这看似静好的夜色。
我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寝宫内的软榻上,几乎能听到从龙床那边传来的的呼吸声——无争正睡在那里,吐息平缓而均匀。可我却下意识地认定,今晚于我于他,都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白天的时候,我已经同他说得很清楚了——明天一早,我就亲自送他出宫。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更因为,他留在南浮女帝的闺房内,何止是不便。
我紧闭着双眼,神志却保持着前所未有的清醒。
快两个时辰了吧?难道是我多虑了?
正这么想着,不远处突然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闻声心头一紧,又慌忙平复了心情,闭着眼装出一副熟睡的模样。很快,我似乎感觉到有人靠近了我的床榻。我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同平常的并无二致——不久,我便听到了窗户开启的轻微声响。
顿时,我心中一凉:他真的行动了……
过了一会儿,早就睡意全无的我缓缓坐起身来——果不其然,屋里已找不到无争的身影。
我急忙穿上外衣,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殿外。一个太监模样的人见了我,立马迎上前来。
“跟着他,别让他发现。”未等来人开口,我就先一步下令。
“没问题。”那人低声说着,拉起我的手臂,“呼啦”一下就带着我飞上了屋檐。
我们在从一个屋顶上跃到另一个屋顶上,浓重的夜色中,我虽看不清前方背影,但却知道根本不会把人跟丢——因为我们三个人的目的地,是一致的。
耳边的寒风呼啸而过,刮得人面颊生疼,却敌不过心中的钝痛——两年前,也是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也是在这铁臂高墙之内,他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恩人;两年后,我却成了设计防他的人。
也许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只是我,一直没有察觉。
思忖间,我已双脚着地,落在了那几个时辰前才呆过的地方。
“他入殿了。”空旷的殿外,身旁的人轻声提醒。
“你站在外头别走,我一个人进去就好。”仅存的侥幸几近破灭,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一片暗色,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对方不再多言,站在我的身后,默默地目送一个背影没入黑暗。
独自迈入殿堂的我从衣袖中取出一枚火折子,拔去盖子,对着它使劲一吹。眼前随即生出光亮,却难以清楚地照亮前路。我小心翼翼地走着,找到一盏烛灯,用折子里的小火将其点燃。最后,我盖上了通风的盖子,将火折子轻轻放下——而此时,我已经隐约听到了前方的打斗声。
真的,是真的……他真的下手了……
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毫无计谋得逞的快感,有的只是满满的失望和悲戚。
抿紧双唇,我拿着点亮的烛灯冲进里屋。
“统统给我住手!”昏暗的烛光下,两个黑色的身影刺入眼帘——听到我的喝止,他们猝然停下了动作。
我看到了床榻上被掀开的被褥,看到了垂首缄默不语的飞檐,看到了被挑开面巾且一脸难以置信的无争——他正微瞪着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眸光晦暗难辨。
一时间,三人皆一言不发,最终还是飞檐对我行了个抱拳礼,然后绕开无争,快步离去了。
“云儿,你……”相顾无言的状态很快被打破,无争率先开了口,一双眼仍旧紧紧地盯着我。
“是我安排了这一切。”自知他已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了然于胸,我干脆挺起胸膛与之对视,直截了当地承认,“而你,也当真动手了。”
没错,我相信听闻傅卿寻怀有身孕的消息,无争定有这个能力和欲望来打探到她的所在。是以,我暗中转移了傅卿寻,让飞檐代替她睡在这公主的寝屋里,又告诉无争明日必须离开,逼得他不得不在今夜出手,我再请穆清弦扮作宫里的太监守在我的寝殿外,若果真事发,他就可立刻一路带我追赶无争……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设下的局——为的,却不仅仅是力保傅卿寻母子的平安。
四目相对,无争注视着我的眼神变得越发复杂,他双眉紧锁,艰难地张了张嘴:“云儿,你……”
“你连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我旋即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我不想听,也不敢听。
“云儿,你不明白。”他低声道。
“我不明白什么?”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可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
“帝王之路上,没有所谓的仁慈可言。”他直视着我的眼眸,那目光,犀利得仿佛要将人刺穿。
“可他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他甚至还没有成形……”我心中又气又痛,却唯有据理力争。
“但他更是一颗绊脚石,是将来兴许会坏我大计的隐患。”岂料他丝毫不为之所动,说着说着,眼中甚至透出了少许冷色。
“大计?”我哑然失笑,“你如今已稳坐北梁江山,还要有什么‘大计’?难道你会怕一个无权无势的婴孩来夺你皇位?”
“云儿……”话音刚落,他忽然迈开步子,不徐不疾地向我走来,“你忘了我说的话了吗?”
“……”我不由蹙眉,不解地目视他步步靠近。
“我要站在至高处,拥有绝对的权力。”他站定在我的面前,缓缓伸出一只手来,“如此,这世上,才不会有任何人再胆敢来伤害你……”
“你……什么意思?”我被他讳莫高深的目光盯得有些忐忑,嘴上不自觉地追问。
“云儿,我要的,不是一个北国,是整个天下。”他凝视着我,宽大的手掌已然抚上我的侧脸——可那掌心传来的温度,此刻却如一团冰雪触上肌肤,叫我登时一个激灵。
原来他所觊觎的,压根就不是区区北梁,而是整个四国!?
摇曳的微光下,这个男子所道出的野心,叫我震惊,更令我骤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只是没来由的,心悸不已。
“所以,任何可能会阻碍我的人,都不能留下。”粗糙的打手摩挲着我的面颊,直叫我心里发毛。
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眸中蹿动的火光,忽觉心头一颤。
“那若是有朝一日,我妨碍到了你的大业,你也会将我除之而后快吗?”
他闻言微微一怔,手上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你怎会妨碍我?”他拧起眉毛嗔怪道。
“我现在不就是在妨碍你吗?”我即刻反问。
“……”他撤下了手,看了看别处,“云儿,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和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我目不斜视,只觉无法理解,“我们一样是人,是一条活生生的命,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为什么你对我的好,就不能分一点给别人?”
“因为我良无争今生今世,眼中只有你一人。”他重新注目于我,眸光柔情似水,“云儿……告诉我,她在哪里?”然而说完下一句话的时候,那目光中的温柔已几乎冷却。
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云儿……你听我说。”他皱起眉头,似心有不悦,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如今我为北帝,你为南帝,四国已有一半山河在你我的掌控之中。我们业已离统一四国的大计越来越近,决不能因一时心软而误了大事。”
呵……大计?大事?那是你的,那都是你的……与我从来无关!
“云儿,你在听我说话吗?”他轻轻拉住了我的手臂,好言询问。
“我从未听你提起过这样的计划。”我面无表情地瞅着他。
“是有些突然了。”他莞尔一笑,又迅速敛起笑意,“不过,我很久之前就已经想好了,不会有问题。”
“不会有问题吗?”我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心中已是一片荒凉,“那万一我不配合呢?北帝是否打算先灭我南国,取我首级?”
话音未落,他已脸色大变。
“你在胡说些什么?!”他迫不及待地斥责了一句,拉住我的手也骤然收紧。
“我没有胡说。”使劲挣脱了男子的桎梏,我向后退开一步,一双眼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我就是想告诉北帝,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与北梁皇族没有一点关系,他将来不会姓良,也不会有一丝一毫妨害到你的地方。”说着,我高高地抬起头来,却忍不住红了眼眶,“但若北帝坚持要取他性命,就先从朕的尸体上……跨过去吧。”
话音落下,无争怔住了,彻底地。
“云儿!”仿佛过了许久,他才从怔忪中回过神来,似乎是在竭力压抑着情绪,他只能低声吼叫。
我一声不吭地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握住了他的右手。动作轻柔地将五指掰开,我缓缓地把这只曾无数次带给我温暖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我看见他瞪大了眼,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视线在我的脸庞和自己的右手间来回移动。
“朕的脖子很细,北帝只需稍一用力,便可拧断。”我语气平静地陈述着,眼前却不由分说地模糊起来,“然后北帝就可以越过朕的尸首,轻而易举地杀死一个无辜的孩子,再顺理成章地吞并南浮,最后实现你一统天下的夙愿。”
语毕,两行温热的泪水夺眶而出。
为什么我和他,会走到这一步?
我闭上眼,痛心疾首。
说时迟那时快,那只手掌猝不及防地从我的双手中抽离。随后,我便感觉到腰间袭来一股强劲的气力——未等我反应过来,一双冰凉的唇已然覆了上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如此疯狂的他。
湿濡的舌头直入口中,他发了疯似的想要撬开我的牙关。慌乱中,我只得死死地咬着两排牙齿,两只手拼了命想要推开他,却被他单手擒住了。我又惊又惧,使劲试图摆脱他的束缚,可力道上又完全敌不过他,唯有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突然,他一个惊醒,停止了侵略性的动作。那霸道的唇离了我的嘴,他喘着气,仓皇地注视着我。
“云……云儿……”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意图抚摸我的面颊,以安慰受到惊吓的心爱之人,“云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缓过劲来的我猛地倒退两步,避开了他的触碰。我含泪望着他,望着那个不敢上前的男子,咬紧了双唇。
“云儿……”他欲走还停,口中无助地唤着我的名字。
可我再也不敢也再不能靠近——噙着泪水,我倏地转过身子,逃命似的跑了出去。
一口气从里屋跑到了殿外,我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了脚步。
“云姑娘?”耳畔随即传来了穆清弦疑惑的嗓音,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我的身旁,似是打量了我一番,“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抬头看他,眼中又有泪珠滑落。
“你、你、你别吓我……”太监打扮的穆清弦难得地结巴了,“是……是不是那个北梁皇帝欺负你?!我去替你教训他!”他又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瞬间变得义愤填膺。
而他的这一猜测,一下子将我从惊慌失措中拉了出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我直起身来,咽下好几口唾沫,擦干了眼泪,侧身回眸。
黑暗的视野中,没有任何动静。
我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随后,我吞下少许口水,令干涩的喉咙稍稍舒服了一些。
“穆公子,今晚……我想住在心远阁。”
许是泪水已然拭干的缘故,这一刻我清楚地看到,穆清弦的神情从愣怔发展到茫然,最后成了风中凌乱。
“啊?”瑟瑟寒风中,他扯开了嘴,错愕地瞪着我。
而当我郑重其事地表示要睡在他屋里时,他那张大的嘴更是足以塞下一个鸡蛋。
但最终,穆清弦还是拗不过我,十分委屈地将我领到了心远阁。
随后,他花了整整三刻钟的时间,去纠结他到底需要多少张嘴,才能跟程肃和黎晔解释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