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想法，似醍醐灌顶，却叫我周身战栗。越想越觉惊恐，我难以置信地盯着无争的面孔，可偏偏找不出一丝将欲反驳的神色——他只是纹丝不动地注视着我，眸中流露出疼惜之色。

正是这熟悉的眼神，叫我颓然向后退了一步。屋内的炭火分明已越烧越旺，可寒意却不由分说地从脚底直窜头顶——我觉得自己如同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僵硬得几近无法言语。

“云儿……”无争完全读懂了我的反应，他欲伸手将我拉住，却被猝然还魂的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他真的利用了我……利用我……那……那在这之前的事呢？良梓栖造反，他预料到了吗？或者说，那道命后宫嫔妃悉数随驾西去的旨意，根本就是他暗渡陈仓？！还有这之后的事呢？我南浮公主的身份，他知道吗？我假意出游实则暗访的目的，他清楚吗？甚至傅卿寻借东漓势力复国继而谋害于我，他……

想着想着，我发现自己的手竟已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强压着心中的悸动与仓皇，将目光投向他欲言又止的脸庞：“告诉我……这整个局里，究竟有多少事，多少人，是在你的算计之中？”

“云儿，你听我说……”兴许是我前所未有的眼神令他心慌了，他火急火燎地抓住我的胳臂，想要我听他解释。

然而，遭受意外打击的我此时已全然没了这样的心绪，我定定地直视着他，自顾自地道出了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来的猜想：“我南浮公主的身份，你是不是早已知晓？我离开梁宫一路往南的目的，你是否也心中有数？还有……梁尊帝病危时的那道圣旨，真的都是出自他本人的意愿吗？”

“云儿……”他痛心疾首地呼唤着，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

“我甚至不得不开始怀疑，傅卿寻对我下毒，而后登上皇位，是不是也在你的预……”

“云儿！你怎会如此认为！？”无争及时打断的话语把我从可怕的臆测中拉了出来，我惊得心颤不已，视野业已模糊，“我怎么可能明知山有虎却眼睁睁地看你去赴险！？怎么可能！！！”

一语毕，我心乱如麻。我已经无力思考自己的猜度命中几何，只觉寒凉透心的泪水已然顺着两颊滑落。

“云儿，云儿，云儿你别这样……”他的手掌摩挲着我的脸颊，欲替我拭去泪水，可我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断掉落，好像不管怎样擦拭，都无法抹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反复呢喃着，却说不清自己究竟在问什么。

“云儿，云儿……我从未想过……我……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愿意看你伤心受苦啊……”他心疼地嗫嚅着，不知所措地将我揽入怀中，“我只想保护你，保护你不受任何人的伤害……”

可是到头来，伤我最深的人，却恰恰是你！

“你知道吗？从小我们就生活在师傅动辄打骂的阴影之下，每次看到她要用鞭子抽打你那弱小的身子，我除了拿身体替你挡……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我明白了，我终于懂得，只有站在了至高处，只有比任何人都狠都绝，才不会再遭人迫害。”他说着说着，竟是声泪俱下，“所以那时候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站到最高的位置，要拥有绝对的权力和力量，如此一来，我才能保护你，保护我最爱的人……”

我无力地靠在他的前胸，默默无言地做着一个倾听者。

谁会料想，造成这一切的，竟是这样可悲可叹的因缘。

他为了心爱的女子，渐渐舍弃了本性中善良的一面，把自己变得心狠手辣无坚不摧，然后一路饮血食骨，问鼎九五至尊——可惜命运弄人，当他丢了人性回过身来，他悉心呵护的人儿却已撒手人寰。

泪水依旧在流淌，我终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无争，你最爱的人，已经不在了。

而我，承受不住你的爱。

所以，我只能推开。

离了他的胸膛，不过是一转眼的时间——我双唇紧抿凝视着他，却怎么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云儿？”他带着泪痕，好像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无争……”我使劲睁大了双眼，竭力扬起嘴角，“无争无争，与世无争……但你偏偏……错争了那么多。”

“云儿！”似乎是预感到了些什么，他亦瞪大了眼看着我，一张脸血色渐无。

“从今日起，我是南国的浮寰帝，你是北国的梁圣帝。”泪眼相对，我却在笑，“除此之外，你我……再无瓜葛。”

“你在说什么……云儿，你在说什么啊？！”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

“国不可一日无君，北帝请回吧。”而我已经敛起了苦涩的笑意，语气平静。

“云儿！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猝不及防地拉住了我。

我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彻底地把你从我的身边推开。

心头好似生生堵上了一块巨石，我紧闭双唇，掰开了他桎梏着我右臂的那只手，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

“云……云儿……”我听到了他的哽咽。

对不起，对不起……

天知道我此刻心中有多难过，可是我，却连这三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只能握紧了双拳，任由指甲嵌入掌心，借疼痛保持清醒。

身后，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呼唤着那个专属于他的称呼。

数十秒，如同一个轮回般漫长。我终是听不下去了，飞快地侧过身子，迈向外屋，六神无主地，想要逃开。

“云儿！”他突然一声惊呼，下一刻，我便感觉到腰间环上了一股难以挣脱的力道，“你要去哪里？你不能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男子的下颌重重地抵着我的头顶，口中不停地重复着他的恳求——那一刻，这个傲视群雄的男子变得前所未有的卑微，就像是个快要失去至宝的孩子，无助又恐慌。

热泪禁不住又一次夺眶而出，我的整个身子都被禁锢在他的怀中，几近不得动弹。可即便如此，我的心中却没有一丝害怕，没有一丝厌恶，更没有一丝愤怒——有的，只是难以言喻的心痛。

不论待别人如何冷酷无情，他给我的，自始至终都是刻骨铭心的爱。

唯有这一点，我不该怀疑。

但是无争，我更清楚地明白，你这份浸染着阴谋诡计和血雨腥风的爱，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属于我。

是时候了，我们都该醒了。

“放开我。”

他缠绕着我的双臂骤然一僵。

“云儿……”

我趁着他须臾的愣怔，挣脱了他的怀抱，转身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甚至已哭得双唇泛紫的容颜。

“你的云儿已经死了。”

他湿润的眼眸倏地收紧。

“我不再是你的云儿。”

他仍旧怔在那里，纹丝不动地盯着我。

我再无言以对，收起视线，蓦然侧身快步遁走，仿佛只有这一走，才能彻底断了所有的念想。

“不要——”大约是我走得快，这回他没能追上来，唯有那虽不高亢却撕心裂肺的呼喊，生生扎在了我的心头，“云儿……云、云儿……云……”

我咬紧牙关往外走着，却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无争的声音，为什么变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

思及此，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未经思考便不自觉地回眸一探究竟。

霎时，我愣住了。

我竟看到他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捂着胸口，面色煞白，整个人微微发着抖，可一双眼仍然死死地盯着我所在的方向。

怎、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云……唔……云……云儿……”他双眉紧拧，甚至可以说是面目狰狞，他毫无预兆地靠着墙垣滑落，分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那张嘴里，却还竭尽全力地欲将我唤回。

“你……”我一下子慌了神，没来得及多想，一双腿就自己行动起来，“你怎么了？要不要紧！？”几乎是飞奔回他的身边，我手足无措地扶起他瘫软的身子，目睹了他面如死灰的脸。

“云……云儿……”岂料他全然无视了我惊慌的询问，只顾猛地抓住我的手，“不要走……别走……”他抬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宛如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活不愿放手。

“你……你到底是怎么了啊？！你别吓我！”看着他骇人的模样，仿佛随时会昏死过去，我完全没了主意。

“别走……云、云儿别……离开我……”偏偏他又一门心思地抓着我不放，口中除了请求再无他物，丝毫没有要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作出解释的意思。

“好好，好……我不走，不走！”心慌意乱了好一阵才找回了点冷静，只得先安抚了他才说，“你先告诉到底怎么回事？你……”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只缘我猛地回过神来。

此情此景下，多问何益？赶紧宣太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