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气阴冷。
我面色凛然,端坐于龙椅之上,接受百官朝拜。
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从今天起,我不再有任何倚仗,不再逃避我的命运,我会努力学习一个君王应该懂得的治国之道,会尽力履行一国之君理应肩负的职责。
我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会作出其他选择,但至少,我要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于是,我毫无悬念地被每日必行的各种国家大事搅得头昏脑胀,加上数日来我因私缺席导致政务积压,是日早朝所花去的时间明显长了不少。不过,凭借痛定思痛后的决心和一如既往的耐性,我仍旧面色如常地坐在那里,以为数不多的知识与经验应对群臣。
“皇上,臣还有一事,欲奏明皇上。”就在我以为差不多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官位不低的大臣出列向我拱了拱手。
“说。”我耐着性子道。
“此事与先皇后娘娘有关。”那人继续说着,叫我不由一愣,心想会有什么事能牵扯到已故的皇后,“皇上,臣记得,您在假公主的登基大典上曾说过,十八年前的那场夺嫡之乱中,先皇后娘娘将还在襁褓中的您交给其贴身侍女,自己则带着王府中出生没几天的奶娘之女前去救助先皇。”
“确有此事。那是为了混淆视听,以保护朕不被贼人所害。有什么不对吗?”我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心中疑惑。
“先皇后娘娘爱女心切,舍身救夫,其所作所为确实感天动地。”那大臣煞有其事地说着,可那神情里分明没有一丝感动抑或钦佩,“只是,先皇后既是知晓那假公主并非皇室血脉,为何敢于瞒天过海,将她充作我南浮公主抚养了十七年?”
话音未落,我的心已倏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登时来袭。
“皇上可知,这宫里曾有过一个传言,说先皇后娘娘在诞下公主后被诊断为无法生育。是以,臣斗胆猜测,”那人说着,竟冷不防抬起头来,咄咄的目光直逼而来,“皇后在明知手中婴孩非皇族血脉的情况下,仍旧将其充作公主抚养长大,为的,就是保住自己的皇后之位。”
什么意思?!
“皇上!”错愕之余我正想说些什么,那人却已抢先一步朗声叫道,“为一己私欲,扰我皇室血脉,此乃大罪!微臣斗胆,请皇上治先皇后祸乱皇族血脉之罪!”
“请皇上治先皇后祸乱皇族血脉之罪——”尚未待我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大臣们竟然纷纷跪了下来,口中几乎不约而同地高声呼喊——那架势,简直就像是在……
逼宫?!
脑袋“嗡”的一声响,我虽知道他们此举还不至于称得上是“逼宫”,但这仿佛事先商量好了的默契还是杀得我我措手不及。
慌乱中,我下意识地看向一行人中最为眼熟的温丞相,见他也不言不语地跪在那里,又注意到那个带头逼我治皇后大罪的臣子就位于其不远处,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尽管温丞相从未集结重臣对我进行什么言语上的攻击,可我清楚地记得,每每他说出什么,都不会有哪个大臣站出来反驳,就好像他的威望,早已超过了我这个一国之君——那么今天呢?现在呢?!倘若没有他的授意,群臣能放肆到胆敢在朝堂之上逼迫一个皇帝治她母后的罪吗?!
此人果然是……
思及此,我不禁握紧了拳头。
“皇上!”那起头的大臣冷不防又抬起脑袋,毫不避讳地仰视着我,“身为一国之后却明知故犯,混乱皇室血脉,理当褫夺后位,永不得入先帝皇陵!”
太过分了!
那厮未得寸却已进尺,听得我骤然怒从中来。
我说不清这愤怒是因为他们不将我放在眼里,还是源于他们竟这般欺辱一个曾拿命救我的已故之人,只知道那一刻我是当真愤慨得霍然起身。
俯视着群臣,我只觉一股怒气在体内叫嚣。我抿紧双唇瞪着他们,双方谁也没再说话。
直到那嚣张的带头人喊了一声“皇上”,好像又想说些什么,却被我厉声一口打断——“退朝!”
压抑着怒火,我风风火火地走出大殿,迈向书房——直至我倏地停下了脚步,吓得身后的宫女太监们也忙不迭顿住,免得一头撞到我的背上。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心里莫名烦躁起来,扔下一句“都别跟着朕”,便独自转身绕到了殿外。
但凡在这朔阳殿里高呼万岁的,都不是好东西!
义愤填膺之下,我一棍子打死了一群人,不愿再在这殿内多逗留一秒。
是以,我孤身一人,快步行走在这铁臂高墙之内,竟不自觉地来到了心远阁的大门外。
原本满腔的怒火仿佛于瞬间灰飞烟灭,我看着牌匾上的那三个字,不由自主地笑了。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呢?总不能往后一有烦心事,就想着找他诉苦吧?
唇角扬起的弧度缓缓平复,我轻叹一口气,转过身准备往回走——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视线扑捉到一个浅青色的身影,我定睛一看,黎晔正站在三米开外注视着我。
一句“你怎么在这里”正欲脱口而出,我猛地意识到心远阁也是他的暂居之所,因此,微微开启的双唇立马又合上了。
“来探望程肃?”黎晔主动靠了过来,就好像他并没有在那儿站了多久。
“没啊,我刚好路过。”我微笑作答。
“那怎么……身边也没个人跟着?”他的目光左右晃了一圈。
“呵……我不太喜欢身后总有一大群人跟着。”想起那些宫女太监是因我一时心烦才被屏退的,我只好选了个折中的说法。
“你如今已是一国之君了,应当早日习惯才是。”他瞅着我,好言相劝道。
“呵呵……”心知他是出于一番好意,无话可说的我只得冲他干笑——笑着笑着,就成了苦笑。
一国之君……这一国之君不好当啊……
“怎么了?”许是我的面部表情过于明显,他很快有所觉察。
我注视着他的丹凤眼,不由记起他的“前身”。
作为帝王,他应该比我有经验得多吧?
想到这里,我便将今日所遇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希望能从黎晔口中得到些行之有效的建议。
而他听着听着,脸色慢慢沉了下来——最终,他蹙眉道:“他们针对的恐怕不是你已故的母后,而是你。”
“你也这么觉得?!”他话音刚落,我立刻就产生了一拍即合之感,但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了,我又急忙收起脸上的动作,“其实方才在朝堂之上,我也隐约有这种感觉。”
黎晔点了点头,说:“逝者已矣,若只是纯粹揪着亡者莫须有的罪名,对他们并无好处。”
“所以实际上,他们不是真要治皇后的罪,更不是什么忠君为国,而是要借由此事,故意刁难我?”我接话道。
“怕是这样没错。”他顺势替我分析起来,“你若遂了他们的愿,一来,你作为一国之君的威慑力便大大降低,二来,可能会有臣民暗地重伤于你,说你身为人女,却忘恩负义,治罪生母,视为大不孝;但你要是对众臣的请命置之不理,又会落得阻塞言路、包庇皇亲的恶名。”
“那……”听了黎晔的话,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岂非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那些人,确实给你出了个难题。”他面色不佳。
“岂止是难题?根本就是不讲道理吧!”我郁闷不已。
诚然,我真不懂自己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又究竟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就碰上这么一群极度不和谐的大臣呢?别人荣登九五,都是气吞山河,威震四方,就算再怎么不济,瞪上一眼,吼上一声,好歹也能把群臣吓得屁滚尿流大呼饶命,怎么我这皇帝就当得这么悲催这么窝囊呢?难道就因为我乃半路出家,又是个女子?还是说,我对他们都太客气了,应该动辄打骂砍杀?
我越想越憋屈,直想仰天哀号一番。
“云玦,这就是帝王之命。”我正兀自心中郁结,身侧之人忽而幽幽道。
“……”我闻言愣愣地看着他,“难不成你以前,也碰到过这样的事?”
不是吧?他虽然也是以女帝身份荣登大统,但威信和阅历比起我来,那可不是一个数量级的啊。
“呵……”他莞尔一笑,似意味深长,“自古以来,君臣过招的故事还少吗?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
那还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这一刻,我忽然有些羡慕已然跳出火坑的他。
“不必忧心,我同你一块儿想法子。”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笑着如是说。
“谢谢你。”我欣慰地笑了笑,一个过来人伸出的援手,至少可以给予我些许心理安慰。
唇边扬起柔和的弧线,他垂眸浅笑。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似乎看到那笑容里,夹杂着少许的落寞。
我冷不丁忆起穆清弦昨日所言:他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鬼使神差地,我真就问出了口。
话音刚落,他蓦地仰起脑袋,须臾愣怔后,他轻笑道:“怎么会呢?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先把你所知晓的过去告诉我,然后我们一起商量出个办法来?”
“哦……”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面色如常若无其事,觉得大概是自己多心了,便放下了追问的念头,着眼于当下的麻烦,“我想,我所知道的,基本上也就是你所知道的。那日我当着傅卿寻的面所揭露的真相,你应该都还记得吧?”见他颔首称是,我接着据实以告,“那些消息,我也是从其他人口中得知的,因此具体的情况,我并不是特别清楚。”
“依我看,你的母后当年究竟做过什么又为何而做,如今已不重要。”他听着,思考着,冷不丁将眸光投入我的眼中,道出了一个十分现实的看法,“关键在于,怎样的说法,才能让群臣无话可说。”
让群臣无话可说?
我陷入沉思。
“怎么都杵在外头啊?”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男声冷不防冒出头来。
我和黎晔皆循声侧首,见穆清弦正端着一只碗往我们这儿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柳自娫——可视线对上的一刹那,少女猛地就蹿到了穆清弦的身后。
不是吧?还真准备躲我十天?
我暗自好笑,抿了抿唇,喊道:“自娫,没事的,不用躲着我。”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从穆清弦的左边探出脑袋,可穆清弦却不知何故往左挪了挪,挡住了她的视线。少女只好朝右探头,岂料身前的人竟跟着往右斜了斜身子。
“你干吗呀?!”许是瞧出对方是在故意捣乱,柳自娫怒了,抬头冲着穆清弦就是一句没好气的质问。
“你不是说一定要躲着云姑娘吗?我在帮你。”穆清弦侧过脑袋,似是笑得狡黠。
“去你的!我都多久没见到云姐姐了,你给我闪开!”说着,柳自娫对准穆清弦的背脊,毫不客气地打了一拳。
“啊哟!”简直是在讨打的穆清弦下意识地端高了手里的碗,身子差不多避开了,嘴上却忙着喊疼,“当心药!药!”
“药你的头!”谁知柳自娫非但没收敛,反倒更来气了,“医了肃哥哥那么久都没医好,我看你这神医的名号可以拱手让人了!”语毕,她又作势要去袭击穆清弦。
“怎么没医好?这不最后一碗了吗?”穆清弦灵巧地躲避着柳自娫的拳头,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这是乐在其中啊。
分明是招呼我和黎晔来着,结果却在我们面前打情骂俏起来了……这俩家伙,干脆给他们赐婚算了。
“之前他拼死要护的,就是这个女子吧?”我正暗暗地想着,黎晔冷不丁轻声发问。
“是啊……”我略作颔首,有些奇怪他为何会突然提及此事。
然而,黎晔听了我的话,只是看着他们淡淡一笑,便再无下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