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言又止的疑问最终没能化作语言。
记起眼前人并不知情,我二话不说直奔屋外,欲寻当事人问个明白。然而当我立于夜色之下,仰望屋顶上那抹的孤寂身影之时,竟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当答案近在咫尺的时候,自己却退缩了。
如果是好消息,饶他再如何不善言辞,也该第一个告诉我——让我放心才是。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甚至没主动来见我一面,难道……
一颗心不由忐忑起来,我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宛如遗世独立的男子,恰逢他缓缓侧首,往我所在之处看来。
尽管相去甚远,我却清楚地感觉到,两人的视线已然交会——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谁都没有说话——直到他不徐不疾地埋低了脑袋,算是向我颔首致意,我的心突然就沉了下去。
该不会真的……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当面问个清楚,我请求黎晔带我飞上屋檐,小心翼翼地向飞檐靠近——在这一过程中,飞檐竟一动不动,兀自目视远方。
“飞檐……”走近了,我忍不住低声呼唤,“冷姑娘她……”
“她死了。”三个字,毫无预兆地从男子口中蹦出,粉碎了我最后的侥幸心理,也顿住了我前进的脚步。
“是……”我心中悸动,吐字艰难,“他?”
“主子不会愿意为她弄脏自己的手。”飞檐的语气异常平静,夜幕下,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是自尽而亡。”
话音未落,我心已凉。
“她临去前托人带话给我,叫我远离北梁,好好活着。”无人发问,男子却注视着前方,径自道来,“可是,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我无言以对,此情此景下,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良久,我终是忍受不了这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默,留下一句“留在这里吧”,便示意黎晔带我离开。
“发生什么事了?”两人爽爽着地,不知其事的黎晔单刀直入地向我询问前因后果。
“说来话长。”我叹了口气,找不到从头解释的心力。
许是见我双眉微锁又无意相告,黎晔没再追问,只是静静地陪我站在那里。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的死,多多少少总与我有些关系。我并不希望她失去性命,可其中的因果机缘,似乎又是由我而生。
这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很多人,想起了这一路走来,一条又一条生命在我的故事里相继陨落,再也找不回来。
而这一切,又该归咎于谁?
想着想着,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叫我不禁伸手抓紧了胸前的衣襟。
“出秀!”脱口而出的高呼,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出秀——”
“奴婢在!”不一会儿,听闻召唤的女子一路小跑着来到我的面前,“皇上有何吩咐?”
“去帮我牵匹马来。”
“皇上……”
“快去!”
“是!”
出秀刚走出去没多远,黎晔就迫不及待地问我:“这么晚了,你要马做什么?”
我注目于别处的眼眸随即看向那张疑惑不解的脸,答道:“时辰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对我的回复显然不满意,那双丹凤眼也不由透出几分犀利之色。
“我去办点事。”我不愿多说,只想快些骑着马直奔目的地。
“都什么时辰了,你办什么事?”他急了,语速也快了不少,“要去,也让我陪你一起去。”大概是见我无意解释,他干脆这般提议,似乎是在妥协。
“不,让我一个人。”这件事只能由我一个人去做。
“究竟是何事……”他越发不理解了。
“你别问了。”我难得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将恳求的目光倏地投入他的眼中,“别问了……”
“……”黎晔张了张唇,看样子是不死心,但终究还是忍下了。
没多久,出秀微喘着气,牵着一匹棕色的骏马回来了。我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前去,从她手中接过缰绳,毫不犹豫地跨上马背,然后两腿一夹,径直跑了出去,对身后传来的呼唤充耳不闻。
我无法言明此时此刻自己的心情,只想着独自一人策马奔腾,在这冰冷的夜里寻回一丝温暖,寻到回家的路。
白天找不到又如何?我不会放弃——我就不信了,掘地三尺,夜以继日,还会翻不出那一夜所到之处!
耳边的寒风呼啸而过,我骑着马儿,径直来到当日皇后遇刺的庭院。拽着缰绳环顾四周,我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当时走过的路线。
我记得有一条很长很长的石路,我好像……还穿过了一片斑驳的树影……对啊,树影!那个时候应该是初春时节,而眼下刚入冬不久,树的样子是不是会不一样?
思及此,我四下张望,很快眼前一亮——不远处就有一片黄叶稀疏的树杈。我赶紧骑马跑了过去,沿着那些树木一直往外跑。
石板路!是石板路!
心头大喜,我几乎要露出笑容,已然顾不上白天为何没能想起寻到,立马策马循着那条绵长的石路而去。途径几座疑似的殿堂,我都逐一下马验证,可惜每一次都失望而归。直至我来到一处偏僻之地,望见斜上方一块写着“壮志轩”三字的牌匾,脑中猛地冒出一个成语。
壮志凌云。
浮暄帝的皇后,名叫“良凌云”。
两者之间,会否有所联系?
如此思忖着,我急忙四下张望,心理作用使得我愈发觉得眼前模糊的景象似曾相识——入了壮志轩,这一感觉更加强烈。我点了灯,试图进一步确认,没多久却意外地发现屋子里有不少蜡烛。
莫非……
我按捺住心中几欲呼出的推测,以最快的速度点亮了所有能够点燃的蜡烛。屋内不久便随之亮堂起来,而我也彻底激动起来。
不会有错了!这金碧辉煌的光芒,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且若是在夜晚,就只能靠反射火光来实现!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找到了!!!
那一刻,我不禁产生了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不过,现在不是喜极而泣的时候,我吸了吸鼻子,四下环顾,视线旋即捕捉到了一面墙垣。我疾步走到墙面前,转过身子放眼前方,那一夜的景象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但又立刻收起笑意,转身把整面墙摸了个遍。
没有任何异样。
不碍事,这大晚上的,本就不利于寻找蛛丝马迹。既然地方已经找着了,明天再来细细研究便是。
我安慰着自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个牵扯着未来命运的壮志轩。
回到寝宫,子时已过,我一夜辗转,心猿意马。待到睡意终于来袭,却是东方既白。我一边抽空掩唇打个哈欠,一边在宫女的侍奉下穿衣梳头——身子虽累,心里却兴奋得很——我真恨不得跳过朝堂议事,直接一头钻进壮志轩。
可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每天的早朝是雷打不动的。约莫半个时辰后,我兴致缺缺地坐在龙椅上,听着底下那群大叔大爷们一本正经地禀报或商议着各种国家大事——我人虽在,心却早已飘远,连那姓温的或是其他什么人明嘲暗讽几句,我也只当是耳旁风刮过。
最后,大臣们兴许也觉得今日他们的女皇帝特别无趣,害他们一拳一拳全都打在了棉花上,总算是早早地顺了我的意——退朝了。
刚下朝堂,我就以身子不爽为由,拒绝了所有人的求见,随后急不可待地吩咐出秀替我备马。马来了,我便头也不回地骑上它,直奔壮志轩而去。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原本满心的希望,竟在一场大火中被烧得尸骨无存。
因此,当我抵达目的地却目睹了预料之外的熊熊烈焰和漫天浓烟,我整个人都怔在了马背上。
这……这是壮志轩?我是不是走错了?
好不容易从怔忪中缓过神来,我心悸着跳下马,不料脚底一软崴到了脚踝。然而我顾不上疼痛,立马冲向几个正在救火的小太监,拉住其中一人,张口就问这是怎么了。
“皇、皇、皇上?”被我拽住的小太监显然没有想过堂堂九五之尊会突然莅临,他一下子愣在那里,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也停顿下来。
“怎么回事?这里是壮志轩?!”我当然无暇顾忌他的错愕,劈头盖脸又是两问。
“启……启、启禀皇上!”那人总算还了魂,慌忙下跪叩拜,“这里是壮志轩,不知怎么地着了火,奴、奴才们正在救火……”
他还在结结巴巴地说些什么,但我已全然听不见了。
壮志轩……着火……怎么会……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起火!?”气急攻心之下,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着无辜的小太监一声怒吼。
“奴、奴才不知!皇上恕罪!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小太监似乎跪在那儿不停地磕头,而我已经不顾一切地冲到了熊熊大火前。
“皇上!皇上危险啊!!!”不知哪个眼明手快的太监看见了我的举动,急忙冲过来欲加阻拦。
“闪开!”我一把提起太监放在地上的水桶,发了疯似的往火里泼。
“皇上!奴才来就好!皇上,危险啊!”太监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作势就要来抢我手里的水桶。
“放手!!!”我胡乱挣扎着,不许他们来碰我,仿佛前来劝阻的皆是堵我前路的敌人。
我想,我从未如此失态过——可那是我人生仅存的念想,是我回家唯一的希望啊!
然而,老天爷好像是铁了心要毁灭我仅存的希冀。只见那火焰如着魔一般越烧越旺,好似我泼过去的全是油而不是水。
为什么?为什么!!!不要!不可以!!!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的!别这样对我!!!
火烧漫天,亦烧红了我的眼。
那一瞬间,我似乎听到了脑袋里有一根弦崩裂的声响。
至此,理智轰然崩塌。
鬼使神差下,我抬起了腿。
我不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它化为灰烬!我做不到!!!
“云玦!!!”千钧一发之际,声嘶力竭的叫喊从纷乱的惊呼中横空而出,直达我的耳畔——与此同时,理智尽失的我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作用力正将我往回拽,“云玦!你冷静一点!!!”
我猛地回过神来,一边挣扎一边看向声音的源头——映入眼帘的,是程肃焦急万分的脸庞。
“程……程肃……”我刹那间缓了魂,转而主动抓住他的臂膀,死死地盯着他,“我找到了!我找到回去的路了!可是它却突然失火了!!!你帮帮我!帮我救火!!!”
“云玦!”他面露痛色,反手拉住我,“火太大了,灭不了!别站在……”
“怎么会灭不了!!!”我心急火燎地打断了他的话,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肯帮我,我只能自食其力。
于是,我企图挣脱他的束缚,继续冲向火场。岂料他毫不犹豫地从身后抱住了我,硬是不让我向前半步,口中还大声劝着:“冷静点!你这样冲进去只会白白丢了性命!”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全然听不进他的劝说,只顾一个劲地扭动身子,拼命挣扎。
“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赶紧拉住皇上!!!”说时迟那时快,程肃一边紧紧地桎梏着我,一边发挥出前所未有的魄力,呼喝着让太监们上前帮忙。
很快,我的面前就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个个张开双臂挡住我的去路,看上去都在想法子阻拦我奔赴火场,但没有一个敢于像程肃那样拼了命地把我往回拖。
“程肃你放开!你干什么啊!!!放开!!!”我喊着喊着,声音里业已染上了明显的哭腔。
“皇上,皇上危险啊!”兴许是见双方僵持不下,几个胆大的太监开始对我动手动脚,真心想要劝我远离火场。
“放肆!!!全都不要命了!?”反复挣扎无果,我怒从中来,早就顾不上什么形象问题,气急败坏地欲以皇权压人。
“不要命的人是你!!!”话音未落,耳边冷不丁响起了程肃的怒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愤怒的吼叫。
“啊——”一声惊叫脱口而出,我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向后一倾,摔了个仰面朝天。
“皇上!!!”混乱中,众人大惊失色。
“你……干什么!?你疯了!?放开我!!!”摔倒在地的我被程肃强硬地按在身下,我恍惚意识到,是他故意拉我摔这一跤的。
“你给我清醒点!!!”视野中,罕见的狰狞主宰着那张放大的容颜,程肃用整个身子的重量将我压得动弹不得,口中喊出的怒喝几乎要穿透我的耳膜,“你现在冲进去能做什么?!送死!?好!你要死,我陪你一块儿死!!!叫他们把我们捆在一起,直接扔进去烧死吧!!!”
我一下子怔住了。
然后,眼泪夺眶而出。
含泪侧首,我望向那烧得无情的烈焰,看着它在我眼前化作一团模糊的红。
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大起大落的悲戚,我失声痛哭起来。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为什么!!!
声声质问,却不知该问谁。
大火肆虐,泪水泛滥。
一切,皆已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