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五章 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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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策马奔腾,只留黄尘滚滚。

心中的焦急似乎激发了沉睡在体内的潜力,使我这个马术平平的家伙竟得以骑着快马安然无恙地接近了南浮的皇城。然而就在我一心欲往城内去的时候,偏偏就有一大队人马生生将包括我在内的“闲杂人等”堵在了城门外两侧的道路上。

我望见一群面无表情的官兵喝斥着将本可正常出入的人们拨到了路边,为的是清出一条康庄大道来,以供什么大人物通行。

心急火燎却又无可奈何的我只好耐着性子下了马,和穆清弦一起将马匹牵到了角落,暗暗念叨着那些即将到来的达官贵人能快快结束他们的显摆,别再挡我的道、碍我的事。

于是,我手执缰绳,不由自主地拧着眉毛,以不耐的目光打量着渐行渐近的一拨人马,却无意间瞥见队伍前头两面不断移动着的旗帜上所赫然书写的“漓”字。

漓?难不成南浮有人以他国国名为姓?

“韩忍?”就在我心里犯起嘀咕之际,身旁响起了穆清弦诧异的说话声。

“怎么?有你认识的人?”我瞅了瞅面露不解的穆清弦,又扭头望着那不徐不疾前进着的队伍。

“这是东漓的人马。”穆清弦微微皱着眉头,一语点醒梦中人。

我怎么没想到呢?等等,不对啊……

“南浮的皇城里为何会出现东漓的军队?”意识到上述问题的我径自发问。

“我也闹不明白。”穆清弦摇了摇头,坦言相告。

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纳闷地看着东漓的一支军队昂首挺胸地从我面前经过,越发心急了。

答案,恐怕只能去城内寻找了。

入夜,我同穆清弦终于安然进城,于一家客栈落脚。在此之前,我不是没有试着打听过宫里的消息,可是多番探询均一无所获。

看来唯有直接询问当事人了。

思及此,我召唤了一路随行却始终未曾露面的飞檐和走壁。据我推测,两人大概是早在几天前就目睹了我与程肃、自娫分道扬镳的情景,这几日便一直打起精神近距离地保护着我,故而能够于第一时间收到我发出的信号。

“飞檐,可否替我送一封信?”比起走壁,我对飞檐更熟悉一些,因此待两人双双现身后,我认准了后者的眼睛,径直将事先准备好的信递到了他的眼前。

“姑娘要将这信送与何人?”飞檐恭敬地接过装有书信的信封,注视着我的脸问道。

“南浮的公主,傅卿寻。”四目相对,我直言不讳,随即察觉到了他眸中一闪而过的错愕,“这确实是个危险的任务,但除了你们,我实在想不出还能交给谁来办。”我来回端量着跟前的两人,诚恳地解释着,“当然……你也可以拒绝的。”虽然我这非我所愿。

“姑娘言重了,为姑娘办事,乃我二人分内的职责。”飞檐拿着信,干脆利落地冲我抱了抱拳,他低下头,仍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

“多谢。”尽管所托之人只有飞檐,我还是礼貌地看了看他身旁的同僚,然后才将视线重新安放到飞檐的双眸,“宫中戒备森严,你一定要小心行事。万一遇上了意外,就先别顾着我的信了,你保命要紧。”

唔?边上这个人……是走壁吗?貌似不太像?

“姑娘放心,飞檐定不辱使命。”男子说得字正腔圆,可这一刻,我的注意力却已然转移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尽管我和走壁的接触极少,但我毕竟曾经认真比对过他与无争的眼睛,而眼前这个人的这双眼,似乎不是走壁的眼?难道是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了?

我狐疑地端详着飞檐身侧的蒙面人,越看越觉得连身材也对不上号。

“你是走壁吗?”盯着那人看了半天,我终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回姑娘,在下不是。”岂料对方一张嘴,吐出的却是女子的声音。

“难怪我觉得不像……”我冲她笑了笑。

对方并不接话,只是默默地站着,叫我莫名感到了一丝窘迫,结果还是飞檐善解人意,主动打破了现场的沉默:“姑娘若没有别的吩咐,我二人就先告退了。”

“好。送信的事就有劳你了。”我微笑颔首,目送二人向我行了抱拳礼便飞身跃向了窗外。

然而我并未料到,离开后的飞檐立刻就潜入浮宫替我送信了——更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次日清晨,飞檐居然就带回了傅卿寻的口信,说是她约我于三日后申时单独在城北的灵归湖边相见。

“这么说,你见到公主本人了?”我闻讯不免吃惊,见他笃定点头,我立刻萌生了追问的念头,“她怎么样?看了我的信之后是何反应?对了,你有没有在宫里见到北梁的……”我戛然而止,只缘我突然想起良梓栖如今那尴尬的身份处境,不适合被我擅自提及乃至多加关心。

飞檐被我一连串的问题弄得有些愣怔,但他很快回过神来,逐一作答:“回姑娘,在下确实见到了公主本人,公主看起来一切安好,读了姑娘的信后,还表现得十分愉悦,似乎是相当盼望能与姑娘一见。”

如此说来,是我多虑了?也对,她要是将我视作仇敌,应该也不会轻易放走为我送信的飞檐。

“好……谢谢你替我跑了这一趟。”如此思忖着,我总算放下心来,笑着对飞檐点了点头,略表谢意。

“姑娘……”飞檐没有如同往常那样同我客气或是向我行礼,而是面露迟疑地唤了一声,“恕飞檐冒昧,三日后的会面,可否让飞檐陪同?”

话音刚落,我便不由自主地愣了一愣,好在我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笑曰:“既然公主只约了我一个人,我觉得我还是不要随意带人去比较好……”

“……”他闻言垂眸不语,似是陷入了沉思。

见他微微皱起眉头,我又忽觉有些抱歉,只得退一步提议道:“我知道你是出于一片好心,其实我也不愿让你为难……这样吧,你和昨晚那位姑娘就在远些的地方守着,万一真要发生了什么,你们赶过来便是。”

“是。”话音未落,飞檐倏地抬起头来抱了抱拳,仿佛一下子来了精神,“在下告退。”

我颔首致意,送走了尽忠职守的男子,接着在等待中度过了三轮昼夜。

是日,天高云淡,凉风夹杂着少许落叶的味道拂面而过,叫人顿觉神清气爽。我如约来到城北的灵归湖畔,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湖面,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我环顾四周,仔细思量了一番,这才忆起去年初来乍到之时,傅卿寻正是在此地恳求我护送她去往北梁。

她倒挺会挑地方的。

正这么想着,身后冷不防传来了女子的呼唤:“云玦。”

我回眸一看,果真是她来了。

我转身迎上前去,面对面站定之后,却忽然不知该如何起头——分明藏着千言万语,可当真见到了,我却莫名其妙地道不出只言片语。

“别来无恙。”诡异的沉默持续了一小会儿,还是傅卿寻先行开了口——她淡淡地对我笑着,倒没有三天前飞檐所描述的那种喜悦,“我本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我原本也是如此认为的。”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却见她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绕过我。

“还记得这片湖吗?”傅卿寻背对着我,凝望着湖水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记得。”我转回身子,面朝她缓步靠了过去,与她并肩而立,“当初你我一同逃出宫来,你在这里拼了命地说服我与你一同北上。”回忆起昔日的情景,我忽然觉得它们就仿佛才发生在昨夜,那般清晰可见。

“呵……”女子兀自瞅着湖面,似是轻笑一声,“如今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话音落下,我不禁疑惑地打量起女子的侧脸——此言何意?是觉得当时太过冲动,还是……

“你有否想过,我为何名为‘卿寻’?”正在我心里犯起嘀咕的时候,女子又自顾自地抛出了新的话题。

“……”我仍旧不解其意,定定地瞅着她。

“卿寻,寻卿……她给我取的名字里,都暗含着寻找你的意思。”女子幽幽地说着,侧首注目于我,那怪异的眼神叫我忽觉心头一紧,“可没想到最后找到你的人,却不是她。”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子,胸中似有什么猜测正欲破茧而出。

“呵,你真是无时不刻不在装模作样。”她似笑非笑地斜视着我,口中道出的一句话终是打破了现场和谐的假象,“莫非你还想告诉我,你至今仍未知晓自己是何身份?”

隐约的揣测突然得以证实,我一时有些缓不过劲来,只有五个字脱口而出:“你都知道了?”

“很意外吗?”她扬唇笑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不答反问。

“那日寿宴之后,梁尊帝给了我一本祖传的舞谱……呵,唯有北梁皇室之女方能演绎的‘轻罗舞’,即便没有前人亲自示范,光靠舞谱也一定能够掌握……可我竟怎么也学不会……”傅卿寻冷不丁凄然一笑,视线挪向了远方,“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从来不在我面前跳那皇族秘传的‘轻罗舞’。”

一本舞谱,意外捅破了傅卿寻的身世之谜——而她,已经不再将那个养育了她十七年的女子称作“母后”。

“你知道什么是天榻了一样的感觉吗?”猝不及防间,她扭头怒目而视,“我的人生,我的整个人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瞪着我,几乎是毫无预兆地激动起来,“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你先听我……”

不对!从刚才开始就不对劲!

“你怎会知道是我?!”

“怎么?觉得自己失算了?也对,你自以为是步步为营,又岂会料到自己同沈如的对话会被我宫里的人无意间听了去?”

我和沈姑姑的谈话?哪一次?我跟她一共也就没说过几次话……难不成是那一天,沈姑姑硬是跪下……谢我在娴妃面前帮了她的那一天?!可怎么偏就这么巧,被傅卿寻的人给撞见了?

“莫云玦,不,傅云玦……”傅卿寻噙着三分笑意直视着我的眼眸,“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我竟浑然不觉,真是不得不佩服你的心机……”

“我从未算计过你,至于我们的身世,我也是大约四五个月前才得知的!”我不由自主地敛起眉毛,只觉几个月前那令人厌恶的针锋相对又卷土重来了。

“事到如今,我还能相信你吗?”她扬了扬唇角,勾勒出的却是讽刺的弧度。

“我们能不这样说话吗?”无力感油然而生,我仍旧双眉紧锁,忍不住将多月前就萌生的想法化作语言。

“你能别再装腔作势吗?”她皮笑肉不笑,眸中已生生泛出泪光,“云玦,我不是没有试着信过你,可是我的信任、我的感激,换来的是什么?我竟然还天真地想要向你忏悔!我真的是太傻了……为什么沈如替你死后我会心软收手?为什么我没有在你羽翼丰满之前就一鼓作气杀了你?!”

“你说什么?!”对方话音未落,我业已无法平静,“我们的事跟沈姑姑有什么关系?”

“若不是她横插一扛,我早就已经除掉了你!”女子狠声说着,一瞬间叫我目瞪口呆。

除掉?她用的是……“除掉”?这么说……

“那避孕药的事,不是因为你被皇上发现才赖到我的头上,而是你早就计划好了……”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双眼已在不知不觉中瞪得滚圆,“要置我于死地?”

“对。”她笑着抬高了下巴,毫不避讳地承认,嗓音冷不防变得低沉、幽深,“就像现在一样。”

说时迟那时快,我尚未思考出女子意欲何为,她已突然伸出一手捂住自己的口鼻,与此同时,她又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对着我猛地一挥手——霎时间,一片白色的粉末眯了我的眼,也叫我呛得直咳嗽。

“你做什么!?”理所当然地以为对方是想趁我无法睁眼视物之际对我痛下毒手,我慌忙向后退去,以便同她拉开距离。岂料才退了没几步,我竟一个踉跄被绊倒在地。我惊慌失措地试图起身逃离,却忽觉脑袋一沉。

“别挣扎了,自你吸入这‘一叶障目’之毒,一切便已成定局。”她冰冷的话语在上方响起,如当头一棒,让我登时汗毛倒竖,“念在你我相识一场,我不会令你死得太过痛苦。”

“傅卿寻!你疯了!把解药给我!!!”火烧眉毛之际,我再也顾不得其他,仰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怒吼,我意图看清她的脸,却发现眼前已是一片晦暗不清。

“解药?”她反唇相讥,似是笑了,“‘一叶障目’乃天下奇毒,至今无人能解。”

一叶障目?一叶障目!

回过神来的我猛然想起了彼时穆清弦的一番话——这天下共有两大奇毒,一者名为“一叶障目”,一者名为“一树繁花”。

“你……你这个疯子!”顿悟自己已身中又一剧毒,我又恐又惊又怒,几乎要气得浑身发抖,“傅卿寻,你有没有心?!我一再帮你,你今天居然要杀我?!我……”我还想质问些什么,一阵眩晕却突然袭来,眼前的景象也越发昏暗模糊了。

“是不是觉得什么也看不清了?”她宛如压根就没有听见我的斥责似的,兀自进行着自己的话题,甚至连语气里都带上了些许雀跃,“没关系,用不了多久,你的眼前便会重现光明,你会看到你最想看到的画面,然后在满足和幸福中死去。”

“你……”我气急攻心,神志不清中倏地吐出一口血来。

“你放心,我会亲笔修书一封,告诉良无争你的死讯……”

疯了!这个女人真的疯了!

“我要让他也尝一尝,失去至爱的痛……”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云玦,再见了。”

不……我不要死在这里!不要!!!飞檐……飞……

意识疾速从体内抽离,视野暗到极致之时,竟果真如女子所言,猝然亮起。

我觉得身子仿佛在一瞬间轻快起来,好像先前的痛苦都在须臾间化为乌有。

至此,我再也听不见傅卿寻的声音,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万籁俱寂,万象俱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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