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妃疯了。
继淑妃“葬身火海”之后,廉妃亦“自行服毒随先帝故去”,北梁皇宫接连殁了两位先皇嫔妃,这令四妃之中对死亡极度恐惧又变得疑神疑鬼的娴妃一夜之间失了心智。
我亲耳听见几个宫女在背后幸灾乐祸地嚼舌根,大抵是嘲笑昔日自视甚高的娴妃如今披头散发疯癫痴傻的模样。
我停下脚步,冷眼看向窃窃私语的宫女们。本来聊得欢畅的几人很快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在视线对上的那一刻全都噤声埋低了脑袋。
不知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还是畏惧于我。
我面无表情地瞅了她们一会儿,才迈开步子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
我不清楚自己缘何会对她们的行径生出厌恶之情,兴许是因为我再度前往德妃寝殿却又不爽地发现扑了个空,又或许是因为在宫中丧事不断的情况下她们身为宫人居然还不夹着尾巴做人,再或者……
我想起了昨日弃红尘而去的廉妃,想起了死状惨绝人寰的淑妃,想起了至今未能见上一面的德妃……想起了,那个或许与这一切皆有所关联的男子。
我甚至不由自主地开始怀疑,会不会是他从中作梗,才令我至今见不到德妃?
不会的……
我当即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退一万步讲,他对淑妃下毒手,是因为他想为我报仇;他不希望廉妃活着,兴许是鉴于廉妃作为共事者掌握了他太多的秘密;可是德妃与他素无冤仇又没有利益冲突,难道他会仅仅为了谨遵先帝遗命就偏要德妃殉葬吗?
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压下心中的些许烦躁,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
时辰不早了,明个儿还有大事要办,先去准备吧。
诚然,那日同良梓栖分道扬镳之前,我就与他约好了,在梁尊帝头七前一天的卯时,将傅卿寻送出皇宫,相会于东门十里之外的小道上——而此时距离梁尊帝驾崩已有多日,消息定是已经传到了良梓栖的耳中。
“云玦,我已注定是个不肖子孙……替我……”我还记得当日他沉默许久却最终没有说完的话,更记得他说话时脸上那掩饰不了的苦涩。
替他为他的父亲送终——也许这就是他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吧。
脑中回放着男子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已然只身来到了筠来宫。尽管傅卿寻和良梓栖有染之事已经传遍整座皇宫,但她仍旧作为先皇的灵妃居住在此——无争并未下令将其移入冷宫。
“你终于来了!”数日未见,傅卿寻的伤势已有好转,可以下地活动,得知我突然造访,她忙不迭从床上一路快步相迎,“我还以为……”
“咳——”我急忙咳嗽一声,打断了她激动的话语,我迅速地瞥了瞥立于一旁的描夏,用眼神示意傅卿寻“此处尚有外人”。
好在她很快领会了我的意思,恢复常态不紧不慢地吩咐:“你先下去吧。”
“是。”描夏朝我俩福了一福,迈着小碎步退下了。
待她走得没影了,傅卿寻才将视线移回我的脸庞,急不可待地压低了嗓音:“我还以为你反悔了。”
“我向来守信。”话音刚落,两人俱是一愣——我愣住,是因为我意识到这句话像是在暗讽对方昔日食言的行为;她怔住,似乎是听者有心。
“……”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如今在你宫里伺候的,除了描夏她们四个丫头,还有其他人吗?”为了缓解这愈发尴尬的气氛,我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没有。”她亦配合着我的步调,摇头作答。
“这个给你。”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伸手递了过去,“这是迷香,明日卯时,用它把四个宫女迷晕了。你扮作宫女,点上一脸麻子,把自己弄得难看些,记着,别带任何包袱,到筠来宫的门外等我。”
“这……行吗?”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迟疑着接过迷香,半信半疑地问。
行吗?这是自然。眼下这北梁皇宫是无争的天下,作为他眼中最特别的人,我毫无悬念地得到了自由出入皇宫的特权——那些镇守宫门的侍卫几乎都已认得我,就差给我行跪拜之礼了。
“放心,我会把你平安无事地带出去。”心里早已将这计划来回考虑了好几遍,我面色如常地许下承诺。
“谢谢你……”她凝视了我片刻,忽而垂眸低语。
短短的三个字,让我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我随即回过神来,向她道了别,然后就默不作声地离去了。
犹记去年春暖花开季,我无非是想依靠她这个一心想要复国的南浮公主,回到南浮皇宫寻找回家的线索——彼时谁人能料,今日我们竟会迎来此等收场?
这天晚上,我在宫里住下了。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一身纯白翩翩起舞的女子,她一会儿身处庭院之内,一会儿变作宫廷舞者,一眨眼又成了云雾中的仙子。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那一幕似熟悉又似陌生。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来不及多作回味,便一个激灵起身,迫不及待地去看窗外的天色。见外边毫无天亮的迹象,我才放下心来,重新躺回床上,静静等待。
约莫半个小时后,天空似乎泛出了一丝亮色。早就没了睡意的我起床穿衣,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线,驾着事先准备好的马车,我来到了筠来宫外,发现傅卿寻早已在那里等候。原本紧张得四下张望的她一见到我,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
“她们四个晕了?”我轻声问。
“嗯。”她点点头。
“上车吧。”我伸出手拉了她一把,助她进入车内,随后警惕地向四周打量了一番,见四下无人,我连忙坐回到原先的位置上,扬鞭策马,驾车直奔皇宫东门而去。
一路上,我见到过宫女,见到过太监,见到过侍卫,但我必须视若无睹、旁若无人——就好像,我没在做任何不该做的事。
“云玦……”过了没多久,傅卿寻突然掀开帘子凑了过来,“你不觉得……这一路太顺利了吗?”
“你要是再露出脸来跟我说话,没准就不顺利了。”我侧首不咸不淡地答道,“别想太多了,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天还没大亮,人都还没起呢。”
“可是宫里明明有很多巡视的侍卫……”她嘀咕着。
“是有很多,刚才我们还和一队侍卫擦身而过。”我如实相告。
“那他们怎么……”她差点惊呼。
“你不是说过,我很会演戏吗?”我面不改色地注视着前方的道路,一句话问得波澜不惊,“有我这么会演戏的人在,你还怕我们逃不过侍卫的眼睛么?”
“……”一席话听完,她除了沉默不语似乎别无他选。
“跟你开玩笑的。”察觉到她的尴尬,我不知何故没了任何想法,“其实是因为,如今在这梁宫里,我横着走也没人管我。何况,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我会把你偷运出宫。”我语调如常地解释着,重音落在了倒数第八个字上。
“……”她一动不动地听着,仍旧一声不吭。
“怎么?羡慕我了?”
“不会。”
“坐好吧。”说完了可有可无的玩笑话,我轻轻扬了扬唇角。
我想,从今往后,我和她恐怕不会再有这样谈话的机会了。无论是曾经的嬉笑欢乐,还是后来的反目情仇,都不会再有了。
“待会儿到了宫门口,守门的侍卫八成是会盘查的。不到万不得已你不必露脸,交给我来处理。”抛开了心中莫名升起的怀念,我随口转入了正题。
果不其然,行至东门,马车便被侍卫拦了下来。
“姑娘。”侍卫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个抱拳礼,“恕小人斗胆,敢问姑娘为何此时驾车出宫?”
“我带了个人,要去远些的地方办事,故而要坐马车,又因为会花去不少时间,所以得早些出宫。”我大大方方地抓住了对方话中的关键词,镇定自若地回答。
“……”侍卫看了看我的身后,似有犹豫,“姑娘能否让小人看一看车内所坐何人?”
“不可。”我斩钉截铁地拒绝,一双眼毫不避讳地与之对视,“你若不放心,可以请二皇子亲自来验。不过届时,定会证明是你多心了,管了不该管的事,如此一来,明天你也就不必站在这里了。”
我理直气壮地说着,心里却默默地向这个恪尽职守的侍卫道了歉:不是我要故意刁难你,实在是我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仗势欺人威胁于你了。
“这……”对方显然是被我不冷不热的一番话给吓住了,他面露难色,向在岗的同僚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好了,几位大哥尽忠职守,我会向二皇子禀明的。”我见状,主动抛出了橄榄枝,露出和善的微笑,“只是,还望侍卫大哥莫要耽误我出宫办事。”
“是,小人失礼了。”毕竟是在低层挣扎的劳苦大众,一听我这个未来皇帝身边的红人愿意替他们向最高领导人说好话,侍卫们个个难掩喜色——这可是得赏甚至晋升的好机会啊,谁听了不高兴?
“那我可以走了吗?”我保持着双唇优雅的弧度——此刻的我已然顾不了那么多,先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再说。
“姑娘请。”侍卫低头让开了道。
“多谢。”我彬彬有礼地道了谢,挥鞭绝尘而去。
马车不断地前进着,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确信无人来追,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刚才……吓坏我了。”这时,车里的傅卿寻冷不防探出脑袋。
“……”你突然冒出来,才是吓坏我了!
“你……真的很会演戏。”她在我耳边说道。
“我不演戏,你能出来么?”我不乐意地瞥了她一眼,这回,好像轮到我听者有心了。
“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忙不迭辩解道。
“好了,马上就到了。”我主动结束了一个可能会引起双方不快的话题。
“……”她亦不再多言,而是慢慢地坐了回去。
没多久,我们抵达了目的地。正东张西望寻找着良梓栖的身影,一个焦急的嗓音便疾速而来:“云玦?”
我扭头循声望去,目睹一名粗汉打扮的男子正快步向我们走来。我顿时反应过来,那便是乔装后的良梓栖。然而,没等我开口迎上前去,身侧的女子已然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傅卿寻猛地扑向了良梓栖的怀抱,一对小别重逢的恋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晨光熹微下的身影显得分外动人。
我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望了他们片刻,继而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靠了过去。
“谢谢你,云玦。”注意到我的到来,良梓栖松开怀里的人儿,向我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快走吧。”我莞尔一笑,旋即正经地催促道。
“那你……你这样回去,真的没关系吗?”良梓栖蹙眉注目于我,显然是为感到担忧,“你确定他不会治你的罪?”
经此一劫,想必良梓栖业已察觉了我和无争之间非比寻常的关联,可他并未怀疑于我,相反地,却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替我担心。
我很庆幸,自己向他们伸出了援助之手。
“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思及此,我微笑着给予宽慰,继而话锋一转,“北梁你们是不能呆了,南浮……也不能去。”我看了傅卿寻一眼,视线挪回到良梓栖的脸庞,“至于西凛,想来不是个好选择。不如你们就往东漓去吧,那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适合你们做一对神仙眷侣。”
“我本也是这么打算的。”良梓栖颔首表示赞同。
“快走吧。”我又环顾四周,以确认无人来追。
“你……保重。”男子注视着我的眼眸,眼神里似有肃穆与哀伤。
“……”我笑了笑,目光掠过始终沉默的傅卿寻,终是转过身去,跨出了第一步。
天大地大,从此任君遨游。
绿水青山,你我后会无期。
“云玦。”身后冷不丁传来了女子的喊叫声。
我停下脚步,不徐不疾地回首。
“谢谢你。”相隔数米,傅卿寻的神情在我眼中好像显得有些模糊,但她的声音,我却听得真切,“保重。”
我轻轻地扬起嘴角,不知她有否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