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墨跟在孙瑾瑜身后进了一家米面铺子,一边靠在大门闲看的小二连忙下了门板,摆出暂不营业的招牌来。掌柜的也下了柜台,迎上了拱手道:“大当家。”说完,领了众人就往里间去,独留了小二看门。
转了铺子,进了后院里,偌大的院子里或坐或站着数十人,见方墨等人进来,纷纷站起身,拥簇着两人进到里头,分了两列坐下来。方墨在上座坐好了,一个挑夫模样的壮汉拱手说道:“大当家,巷子里的那些廷尉都清理干净了。”孙瑾瑜笑着问道:“咱们可有人受了伤。”
挑夫笑着说道:“咱们一拥而上,那些廷尉压根就没有想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干净利落。咱们这边虽然伤了几个,不过都是些小伤,不碍事。”孙瑾瑜点了点头,看着方墨问道:“看来裴胥青也是早就疑心你了,现在裴府那鸟笼子你还去不去?”
方墨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不去了,这扫地丫头也不是好当的,那裴府院中太大,扫了两天,我现在腰还酸着呢。”
一屋的人都笑了起来,那卖货郎的婆娘说道:“别说大当家的,我看裴府那些丫头们一个个牙尖嘴利,一根线头都要跟我横七扯八说半日,奶奶的,我差点翻脸了,若不是看着大当家的有要事,我早叉腰子开骂了,忒精贼了。裴府那鸟笼子里必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方墨笑着说道:“我看你也比她们更厉害,一块破布都能说得天花乱坠的。二娘,我觉得你天资不错,改日咱们回漠北了,你不当土匪,完全可以当掌柜的,生意一定红火。”
齐二娘脸红了红,她原是在漠北惠州的人,当家男人在城东摆了一个猪肉摊子,惠州归于北狄后,北狄对刀器管制十分严厉,每五家共一把菜刀。断了生计,眼见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他家男人偷偷藏了一把菜刀,最后被人告密,被活生生打死在牢中。她原本气性就不输男人,深夜里偷偷摸到那告密家里,几刀将人砍死在床上,带着儿子上了山,躲了几日,后来遇了方墨的人马,索性就当起了土匪。
她旁边周二与她一道扮夫妇,见她脸色不好,便打趣道:“你若是当的掌柜的,就请我做个看门伙计吧,保证无人敢使坏。”齐二娘瞪了他一眼,低下头去。
方墨见齐二娘脸红了,也不再说笑了,另招了人问了一些其他事,一直忙得掌灯了,屋中的人这才陆续告辞。方墨与孙瑾瑜用了饭,掌柜又送来了胡不归的信函,方墨看完了,顺手在一边灯上烧了。孙瑾瑜问道:“胡先生那边如何?”
方墨微微笑了笑,说道:“忻王已是得了裴二小姐得病的缘由,正犹豫要不要派人到裴府看究竟呢。”孙瑾瑜粥眉头说道:“这忻王太薄情了一些,不过是病了几日,就琢磨着要退婚了。”
方墨歪着头,笑着说道:“他若不薄情,不一心盯着那个位置,咱们还找不到空子呢。这也是胡先生本事大,三言两语就使得忻王生了二心。齐大非偶,倒是个不错的由头。可惜了,裴府这些日子竟是连个缝都没有,若不咱们再安个人手进去,在裴二小姐耳边吹吹风,加一加火,岂不更好?”
孙瑾瑜看着她说道:“裴胥青可不是个简单人物,现在裴府哪里那么好进的。”
方墨一笑说道:“我早说我不会再去了,你不用担心,我也是可惜我把剑罢了,到底是用顺手了的。”孙瑾瑜笑着说:“不过是一把剑,回漠北了,我给打一柄就是。”
方墨微微一笑,昏红灯火下,眉眼似水,十三四的女孩这般低头一笑已是有了夺人的美。孙瑾瑜看红了脸,低了头去,屋里一时寂静,风轻敲窗格,啪啪轻响,一如他的心跳。
孙瑾瑜低着头,良久都不敢抬起。听得方墨声音在旁边轻缓缓说道:“瑾瑜,我看见徐玉笙了。”
孙瑾瑜心中一惊,这才抬头看方墨,诧异说道:“徐五?他……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肃北城破之后,他与方墨在祁山躲了半月,找到当初收留徐玉笙的山里那户人家时,屋舍早烧成了灰烬,空山渺渺,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屋中灯火微暗,方墨挑亮了灯芯,说道:“就在怡园那地下密室里。我想,他可是也是来找萧帧的。”
孙瑾瑜一时无语,漠北跟着燕京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徐五孤身一个人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隔了好一会,孙瑾瑜才说道:“他现在在哪里?”方墨淡淡一笑,说道:“当时咱们逃命犹还嫌没功夫,哪里有时间说话?不过,我看他是往太子重华宫去的。咱们明日就去附近看看,许是能找到他。”
孙瑾瑜点了点头,看看窗外月已上,只得起身告辞出来。
方墨关了屋门,脱了靴子,拿出绑在腿上的短匕,叹了一口气,这短匕虽携带方便,却使得不顺手,长剑落在裴府了,还是得找个机会拿回来才是。
裴府,这会该是正热闹吧?也不知道那裴胥青这会死了没有?就算是不死,现在只怕也只有半口气了。
方墨轻轻一笑,立时觉得胸口烦闷尽出,心情大好。
次日一大早,孙瑾瑜就等在门口。这日下了小雨,淋淋沥沥的不尽,天灰蒙蒙的,到处一片水气,冬日里南方的阴雨天比漠北的酷寒还要难熬,细细绵绵的,无孔不入的阴寒起直往骨子里钻,处处都是湿乎乎冰冷一片。
孙瑾瑜不禁拢了拢衣口,一边跺脚一边侧头看方墨的屋门,两人在一处这几年,他很了解方墨,若是无事,她一定会关门睡大觉,不到午时不出门,若是有事,她一定比谁都起得早的,现在天虽方亮,她一定在屋里收拾了。
屋门咯吱一响,方墨出来了,孙瑾瑜看了看她,一愣,说道:“你怎地扮成这样了?”方墨穿了一身青布男装,秀发尽数束起,粗粗一看,跟时下大富人家的小厮一般无二。方墨摊开手,转了一个圈,笑嘻嘻说道:“怎样?像不像?”
孙瑾瑜摸了摸自己头,黑脸有些微红,讪讪说道:“像。”
方墨一打响指,说道:“走吧,在燕京这地里,咱们还是小心些。”孙瑾瑜不禁点了点头,他们昨日才重伤了裴太师的眼珠子,难免他会恼羞成怒满城布人手捉拿他们,还是方墨想得周到。
两人一同骑了马,只奔重华宫去。
大周永历十六年太子淳伙同大将军聂怀远叛乱,聂怀远满门尽屠,太子行宫重华宫遭血洗,燕京世家有半数被牵连进去。当年的那场大乱虽然过去了十余年了,燕京早已恢复从前的奢靡繁华,但是昔日富贵荣华太子行宫却没有恢复生机,除了为数不多的侍卫,门庭冷寂,院墙处处斑驳残败,在一片凄风冷雨中犹是凄凉。
方墨两人在附近转了两圈后,翻了院墙进去。如今重华宫中留守的宫人并不多,既然要找人,两人就小心翼翼顺着人声摸去。转了数十座庭院,方才听到人声。方墨给孙瑾瑜打了眼色,孙瑾瑜守在暗处,方墨摸到窗口下。
里面有人连咳数声,一个尖细声音说道:“小五子,你咳了这么些日子也不见好转,还是去找个郎中看看的好,别拖成大病了。”
咳嗽那人粗粗喘气,说道:“没事,就是前几日遭了风寒罢,过两日就好了。”方墨听这声音熟悉,便探了头去看。那屋里陈色简陋冷清,有两个人正在说话,一人卧着,另一个正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床上那人接过,喝了几口,露出一张俊秀的脸,笑着说道:“多谢了。”
方墨见那人果然是徐玉笙,便悄悄冲孙瑾瑜招了招手,对着他指了指里头,示意孙瑾瑜去看。孙瑾瑜看了一眼,连忙蹲下来,两人都知道没有看错。可是那屋里还有一人,他们也不能这么冒然进去吧,孙瑾瑜想了想,对方墨附耳几句,方墨笑了笑,连忙闪到一边去。
徐玉笙闭了眼睛静静躺着,上次挨了丁仲一脚,他至今都没有完全复原,重华宫不比别处,掌事大太监管得甚严,等闲不许出入,他也只能等夜深人静了再偷偷出去。如今入了冬,拨给重华宫的份例还没有下来,白日里倒还好,到了夜里就有些冷,昨夜偏又下起了下雨,那种阴寒侵骨而来,远比漠北的酷寒还让人难以忍受。
漠北的冬天落雪的月数长,他和帧少爷常常溜出城去跑马,西城外头白茫茫一片,风吹在脸上刀割一样的疼,可他们都不觉得冷,上了山里,布了陷阱,等着那些寻食的兔子乌鸡出来,一抓一个准,逮回去了,就扔在西城福运来酒楼里,令于管事收拾一番,两人就窝在东厢阁喝酒吃菜。
肃北的烧刀子最是辣口了,头一次喝,他差点把舌头都吐掉。帧少爷就骂他“有你这么没出息的爷们吗?连个酒都不会喝。”帧少爷不知道这会他的脸比那猴子屁股还红,还一个劲死撑着灌,结果喝高了,舌头都拧不直了,拍着胸脯只说:“徐五,你看,爷我现在是不是个爷们了?”
他急得要死,帧少爷这样回去,王爷还不把他们罚死才怪。于管事就出主意,你干脆就拉着你们家少爷围着肃北城墙溜一圈,这三九天的冷风一吹,这酒一定会醒。于是他就拽了帧少爷围着肃北城墙走啊走啊,他都快累了,背心全是汗,帧少爷还在一个劲儿说胡话,“徐五,咱们明日再到祁山去,那里的兔子更肥,多抓几只,刚好给你爹送去下酒。徐五,西河那黑小子叫什么名字?爷跟他说话,他竟敢不吭声!下次一定给他点苦头吃吃……”
漠北雪夜天是黑漆漆的,而地上山上却都是白的,他哭丧着一张脸拖着帧少爷,浑身都是汗。
漠北的冬天其实不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