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北城南是一片密林,密林地势渐行渐高,然后急转直下,深崖之中黑水河的分支就从这里流过,两边皆是陡峭山崖,凭了这无法翻越的天险,肃北巍峨千里城墙在这里咔然而止。此时正值夜深,这浩瀚深林只闻风声,再不见任何声响。
一条长龙从肃北城中奔泻而出,渐渐朝密林飞舞过来,马蹄的喧哗打破了周遭的寂静,林中树木随了这奔驰而来的震天响动一阵晃动,仅剩的枯枝残叶纷纷飘落下来。
快到了!只要进入这片密林,凭了熟知的有利地形,再也不用惧怕身后如饿狼般穷追不舍的北狄人了。极度疲乏的肃北第二军看着不远处黑漆漆的密林爆发出无限勇气,快马加鞭飞驰而来。
却不知这密林深邃密林在虽有无限魅力,却也无限凶险。
方墨猛然拉住缰绳,长距离的快马疾驰,使得她的两颊变得晕红,望着远处密林,她眉头轻皱,突然大声喊道:“小心!有埋伏……”
然而她话音未落,密林中突然射出万道寒光,直接扑向蜂拥而来第一军,无数凄厉惨叫划破山林寂静。萧荣一枪挑掉身边孙瑾瑜手上的火把,大声叫道:“灭火!”
箭雨仍是如暴雨射出,但因失了准确目标,惨叫声顿时变得稀疏。孙瑾瑜正在马上躲避,听到萧荣又大声说道:“下马!”他赶紧跳下马背,那马失了控制,嘶叫一声,直接往密林方向奔去,不过片刻就被射成了筛子。突然一个黑小身影滚在他身边,他转头一看,方墨黑幽幽眸子中泛着莹莹寒光,低声说道:“瑾瑜,咱们进林子。”
是了,眼看宇文曜的追兵就要到了,前后受夹绝对只有死路一条,这林中虽然凶险,却仍是有许多未知生机。孙瑾瑜点了点头,两人相携着滚进林子里,还没等站起身来,就感觉兵刃森冷的寒气了,方墨长剑一挥,就将树上那人消落下来。孙瑾瑜站起身来,听得一阵风动,左右俱都有人杀到,他后退一步,避过刀锋,大刀飞处,直接将其中一人削成两截,另一人虽然险险避开他一刀,却落在方墨剑下。
不过转眼功夫,林子外头已是杀成一片,宇文曜人马已到,黑林之中便有稀疏光线透进。方墨回身看了看,不见萧荣身影,也不知道他进来了没有。这时也容不得多思量,她与孙瑾瑜对看一眼,两人继续前行。
萧荣仍在密林外头,他一声大喝之后,便暴露了目标,箭雨密密射到,身下白驹原本显目,此时更是难逃,不过片刻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下。萧荣下了马背,宇文曜人马已是蜂拥而至,退路只在转眼间就消逝了。萧荣回身一看,那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已是往密林深处窜去,他俊美面上不由得露出一抹浅淡微笑,长枪在手,背林而立,守在当下。
晨光初上,宇文熙驱马而来,立在宇文曜身边,望着不远处被数十人马密密得水泄不通仍在勉力奋战的萧荣,不由得叹了口气,说道:“可惜了。”取了长弓瞄准萧荣,一声闷响之后,萧荣身子微微晃荡。
宇文曜转过头去,淡淡看了宇文熙一眼。
萧帧带着另一路人马且战且行,于天初亮时,终于穿过了虞山,到达逆水边缘,数万人马到了此时已是仅剩了数百人,风起,浩浩逆水萧萧,无边森冷。漠北经过数月的混战,早就残破不堪,此时天才初亮,薄雾森森,哪里有渡船可寻?
众人正在茫然,不知道是谁突然叫道:“快看那边!”
萧帧看过去,逆水千里河涛翻滚,奔流不息,去处方向却有一条黑蒙蒙细线渐渐扩大,漫成一道浩瀚人流,北风呼呼,一片尊皇之色带着无边生机正这边汹涌过来。
“是大周的援军!大周的援军来了!”不知谁带头呼喊道,众人都转过头去看。不错,天地最尊贵者莫如金线织就的尊皇龙旗了,正是大周的军队!大周的援军来了!无数人欢呼哭喊起来,历了数月的艰辛,总算是等到了这一日!漠北的希望来了!漠北有救了!
有无数人呼喊扑了过去。
许是花了眼,许是太激动,萧帧竟是看见那迎风飘展的尊皇龙旗下放出无数阴森寒光。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欢呼在这一刻静止。那些欢呼着扑过去的人们突然一个个惨叫着倒在地上,无数箭雨细密如雨从那边金黄色人海里射过来,只片刻间,萧帧身边只剩了索索利箭穿透人体的沉闷声响。萧三见萧帧仍是呆呆愣愣,转身扑过来,将他扑倒在地上,避开那些惊险的箭雨。
萧帧仍在震惊茫然之中,嗜血激扬眸子在这一刻失了所有神采,嘴里喃喃说道:“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是啊,怎么会这样?他们历了无数艰苦活下来,失去许多亲朋好友,从肃北城里逃出,来到逆水河边,只要跨过了这条逆水河,他们就可以活下去,然而他们心心念念期盼的大周援军却在这一刻打碎了他们所有希望,夺取他们的性命。
眼看那人流就要包抄过来了,萧三一边拖了萧帧往河岸边上一间破败屋舍跑去,一边大声呼道:“不要过去,找掩护!”
所剩百余人醒过神来,蜂拥进到院内,萧三连忙关了院门,细密箭雨钉射在木门之上,发出砰砰闷响。一时院内却静得可怕,从生死边上过来的众人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天地间的颜色怎地一下子就变了?
从肃北到虞山,到逆水,这一路的厮杀,没有一个人退却害怕,而这时却全失了魂魄。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大周援军为什么要杀自己人?
院外万马奔腾,滚滚黄土飞扬,将初晨暗淡光线层层遮掩,天地似乎一下子重回黑暗,有人大声喝道:“肃北萧家贼子,卖我大好山河,还不速速出来受降!”一语毕,天地震撼,这话当真是豪情万丈。
萧帧满目苍凉,一望院内众人,皆是震惊之色。他们怎地成了肃北贼子?这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怎么会成这样?
突然有人轻叹一声,马车的车帘掀开,下来一位三十四五虽的****,这妇人虽是有了年岁,却仍是风姿无双,肌肤赛雪,五官似画,浅色眸子流淌着无限温柔,走到萧帧身边,抚了他的头,缓缓说道:“孩子,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是咱们萧家在另一战场失手了罢。这种事情他们从前又不是没有做过,只不过这回碰巧遇了一个好机会罢。”
萧帧怔怔看着她,不由得叫了一声,“娘,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屋外奔驰人马不知几千几万,这荒凉小院在顷刻间就可以崩塌。
那美妇轻轻一笑,温和说道:“帧儿,咱们漠北萧家儿郎怎么轻易被打倒?记住娘的话,无论遇到什么困境,一定要活下去,也只有活着才能找那赵怀宗讨个公道。”她话音刚落,纤白手中寒光一闪,猛然刺向萧帧后颈,萧帧不查,眉眼瞪得老大,猛然往后倒去。
美妇怀中抱着萧帧,如玉般皎洁面上泪如泉涌,轻缓缓说道:“天底下还有比我更狠心的娘亲吗?竟是亲手断送自己女儿性命?”
萧潇从马车中跳了下来,走到她身边,说道:“娘,这是我自己要的,若不用这法,萧帧怎会任命听从?咱们萧家总得要留一个人下来,找那金銮殿坐着的人问个究竟,咱们肃北萧家怎地成了贼子?怎地卖了山河?”
****将两个一模一样的头抱在怀里,喃喃说道:“潇儿,娘只想你们好好活着,便是这样,也难吗?”萧潇却不说话,站起身来,换了萧帧铠甲,拿了萧帧长剑,回头对萧三看了一眼,萧三跪伏在地上,沉声说道:“郡主放心,萧三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会将帧少爷送过逆水。”
萧潇昂起头来,这张与萧帧一模一样的脸上泛出无比坚毅光芒,缓缓看过众人一眼,大声说道:“咱们肃北萧家从来都是站着受死,没有跪着受降的,他们想要咱们跪下,那就要问问咱们手中的长剑许不许了?”
院中仅存人马皆是萧家最核心护卫,历了方才那番突变,都知道这回是必死无疑,萧潇话语一出,便得到震天呼喝。院门猛然打开来,百余人蜂拥而出,扑向那尊皇旗下的万千兵马。逆水萧萧,薄雾在渐渐消退,有人咚一声跳入森冷波涛之中。
大周永历三十一三月初八晚,中夜,突起狂风,被困达一月之久的肃北萧家军兵分两路突围,肃北萧世子萧荣带着第二军于城南密林遇伏,五万人马皆丧命于此,漠北第三十四代世袭藩王萧和长子萧荣战死。
萧和第二子萧帧带数万人马杀出重围,于逆水河畔遭遇大周征讨大军,突围不成,王妃西南段氏跳逆水而亡,三日后,肃北朝云郡主萧潇尸身在逆水下流被发现。
逆水萧萧,肃北萧家从大周立朝伊始就驻所在漠北这片荒凉辽阔的大地之上,他们击退北狄无数次的南进,祖辈的鲜血将这片土地染红,鲜血铸就的无边城墙守护着这锦绣山河达三百年之久。大周永历三十年起的这场兵祸,他们在没有任何外援情况下,将北狄疯狂的铁蹄阻拦在逆水达数月之久,他们的英勇顽强令天地都为之震撼,然而却在另一场阴谋之中败下阵来。***(未完待续)